端午的時候慕宇沒回來，說是在學校生了點病。思羽帶了他喜歡的粽子之類去看他。嚴徹聽了滿心裏發疼，細細的疼，像是一排的梳子齒在頭皮上重重地刮過去。他要去本要與思羽同去，但剛剛接手工作，全然不熟悉的環境，還是要先熟悉，便走不開。等慕宇好了，又到了學期末，要準備考試了，在認真複習，周末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樣往上海趕了。
    嚴徹如今在黨務調查科任職，雖然不是受調查科主任徐恩曾（注：其1929年冬調任）的直接領導，但怎麼說自己是他點頭準許才得以進來的，不去拜見拜見說不過去。
    嚴徹這個人其實非常善於與人打交道，一股子混不吝的態度搭配著講義氣的底子，圈子怎麼混都混得開，前提是他願意來周旋。而一旦他決定真的不待見一個人，那麼就會是死磕了，所以也不難解釋他為什麼會受某些人排擠。
    他其實心裏有著小九九的，嚴氏秘訣：與一個人打交道，要把關係混鐵，投其所好、溜須拍馬都是些小兒科，真能把這種關係弄實弄鐵的關鍵在於：自己賣給他一個破綻，同時也必須抓住他的把柄。
    關係嘛，向來以互惠為原則。嚴徹構想著自己與徐主任的會麵，薄唇微挑，綻放了一個魅惑的笑容。
    徐恩曾的機要秘書是錢壯飛，此人1928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徐恩曾主辦的無線電訓練班，博學多才，又和他是同鄉，十分受到徐恩曾的賞識。徐恩曾調任調查科主任後就把他帶到了南京，委以機要秘書要職。錢壯飛隨後推薦了李克農為上海方麵負責人。嚴徹如今算是在李克農手下了。這錯綜的關係讓嚴徹有點頭疼，早知道是這樣不如當初直接要求去南京，還離慕宇近一點。
    世事難料，不盡人意，但總算暑假到了。慕宇從南京回來，簡直就如一道光，把嚴徹之前煩悶無聊，烏雲密布的世界照亮。
    他又開始頻繁地跑知味閣，與慕宇插科打諢，鬥嘴打鬧，遊遊蕩蕩……慕宇本身有一種天然的孩子氣，他卻顯得頗像一個活寶。和思羽在一起固然自在，但她也過於理智了些，真正的嚴徹是離經叛道，狂放不羈的，所以會和天然明朗的慕宇走得反而更近。
    不用工作麼？原來此時中原大戰打得如火如荼，調查科卻顯得無比清閑，他樂得偷懶。也是，明火執仗的時候哪裏顧得上暗流湧動？這不，徐恩曾仍然可以悠遊地回上海度假，辦私家舞會呢。
    嚴徹在受邀之列，帶上的舞伴是思羽。慕宇剛剛考完試，玩性大發，纏著要過來，嚴徹自然舍不得說不。
    剛到聚會的地方嚴徹就看見了房微，妖嬈豔麗，仿佛一隻花孔雀，身邊卻沒帶一位男伴。嚴徹瞥了一眼徐恩曾，他臂上挽著自己的夫人，眼睛卻不住地瞟向房微。房微好耐性，向他與他夫人熱情打招呼，竟然頗為奉承。
    慕宇小聲的嘀咕：“那是哪位交際花啊？”
    思羽伸手輕輕捏了他一下，示意別亂說話。交際花與名媛，這之間的差別不是一點兩點的。慕宇吐著舌頭表示自己錯了。
    看到了嚴徹，徐恩曾為了顯示自己對他的欣賞，竟主動迎了過來。然後聽到了一整片小聲的讚歎。不是讚歎他的伯樂才能，而是，這三個人在一起實在太耀眼了。
    嚴徹是英挺邪魅，慕宇是翩翩少年，站在中間的思羽一身旗袍，長度剛剛遮住膝蓋，但腰身收得盈盈一握，輕盈優雅。旗袍上繡的是一數桃花，落英時節，桃瓣以漸變之法片片落下，乃最為秀麗清雅的蘇繡，是靜安寺路的張記裁縫店裏（注）的張師傅為她做的。襯著思羽如畫的眉目，美得不似在人間。
    房微仗著自己美貌與家中勢力，在上海名媛中一時風頭無兩，性子被縱得慣了，驕傲而善妒，半點也容不得別人風頭蓋過。這下瞧見一位無名的女子生生跑出來搶了風頭，不悅之色已經泛上了臉，再看她居然挽著嚴徹，一張臉就直接地綠了。偏偏一個女伴不知趣，與她咬耳朵：“我向來心高氣傲的，今兒見了這個女人也得服輸。她若真要混我們這個圈子，哪裏還有我們呆的地方？你怎麼說？對了，她身邊的兩個男子是誰？遇見哪一個，也是福氣！”
    房微那端著的淑女風度也扮不下去了，陰著臉，頗為惡狠狠地向女伴說：“好沒用你！走著瞧吧！”
    舞會開始，房微前前後後被一打的人邀請跳舞，唯獨嚴徹隻是和思羽跳，思羽被別人邀請的時候便坐在那裏與慕宇聊天，相談甚歡，仿佛將房微視為空氣。房微氣不過，到了嚴徹與慕宇身邊，大庭廣眾也不好發作，故意近前來，道：“表哥，這位朋友是？表哥的朋友也該給我引薦一下。”
    嚴徹現如今對這個表妹真有點避之不及。如果說小時候還隻是嫌她粘人麻煩脾氣大，如今是徹徹底底在心底厭之惡之了。其實雖然說房微種種毛病，但也不至於讓人煩到這種地步，但誰叫她要招惹嚴徹，而他討厭一個人一般就隻會加深而絕不改觀的呢？
    倒是慕宇，因為剛才不小心說了句“交際花”，心底覺得挺對不起她，又聽說是嚴徹表妹，對她倒和氣有禮。連房微問“喬先生是否願意邀請我跳一支舞呢？”的時候都答應了下來。
    他雖然會跳舞，但在與女孩子交往這方麵很是羞澀，所以一直坐著，沒有和別人跳舞，連連來了幾個女子大方邀請，隻搖頭說不會。這會兒答應了房微，兩個人在舞池了立馬引來了所有的注目。男人們都在看能讓房微小姐主動邀舞的男子是誰，至於嚴徹，此刻就差對房微怒目而視了。女子們皆又羨又妒，礙於身份仍然大方誇讚房微的舞步輕盈優美之類。房微瞄見嚴徹緊追不放的目光，以為讓他吃醋的目的達到了，暗自得意。
    不過一個人風光太過……房微小姐與慕宇跳完了這支舞，分開向座位走去的時候一個不小心被一個女人絆倒了，摔了個四腳朝天。燈光昏暗固然營造浪漫效果，但也隱去了罪魁禍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上海社交圈悄悄或者大方談論的不是她與慕宇引人注目的跳舞，而是摔倒後的狼狽樣兒。
    注：這家小店就是後來常常為張愛玲定製衣服的店，後張愛玲為之改名為造寸時裝店，十分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