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愛你之初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116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一
    北宋政和的最後一年,落花的暮春。
    紫伊每天打開閨房的窗戶,都希望看到那令她心醉的身影。
    那一日推開覆了紫藤蘿的雕花木窗,見到那命定要相遇的人。原本風平浪靜的心湖,泛起絲絲漣漪。
    紫伊本是宦門千金,久居深閨,所見男子自是少之又少,唯有從書中了解到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偶然的驚鴻一瞥,便注定一世的宿命。
    纖手揮毫,一點點在紙上勾勒出思念的形容:直挺的鼻梁,厚實的嘴唇,秀頎的眉毛,多情的眸子是秋日的一汪湖水閃閃生輝。紫伊說不清為何心跳的那麼劇烈,她剛滿十七歲,未經世事。
    唯一知道紫伊心事的,止有她貼身的侍女翠紋。
    “小娘子才貌俱佳,須得文武雙全的才貌仙郎廝配。現下東平府,唯有董都監可謂才貌仙郎。人都說他三教九流無所不通,品竹調弦無有不會。山東河北兩路,皆稱他為風流雙槍將。況他正當青春年少,聽說尚未娶妻……”
    翠紋口才極好,眉飛色舞的講。紫伊入神的聽,手中的筆也停下了。
    紫伊日思夜想的人,正是東平府的兵馬都監董平,紫伊是東平府太守程萬裏的獨生女。
    紫伊十歲時母親病逝,兩年前隨父親來到東平府。
    父親向紫伊說過:爹出仕在外,也是為了你的將來。爹遲早要為你尋一個好人家的。
    紫伊經常在夢裏見到母親,聽母親對她講:
    娘在天上看著紫伊,紫伊要好好的,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十七歲的紫伊,已出落成玉立亭亭的曠世佳人。
    “翠紋,為我作鴻雁,傳書與平郎可好?”
    二
    年輕俊秀而身懷絕世武藝的男子,多半有一種心高氣傲剛愎自用的毛病。董平亦不能免俗,二十二歲便榮任了東平府兵馬都監,春風得意,心便似野馬脫韁。
    自那一日入了太守府的內宅,見到紫藤蘿纏繞的小軒窗中,燦若春花的少女嬌容,一貫自命風流的雙槍將,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靜。
    此生若能娶得這般如花美眷,也不負我一世風流。
    春天的夜裏飛花亂舞,暗香浮動,董平將手中一雙銀槍,舞的風生水起。
    少年心事,相思不了。漫天飛花,飄灑點點憂愁。
    “都監相公好雅興,這麼晚還不曾安歇?”
    董平回首望去,翠紋淺淺笑容,是夜色裏一朵打開的白色花苞。
    “你怎麼來了?這大半夜的。”
    “小娘子遣我送信來與相公,白天人多眼雜,趁現在沒人才溜出來。”
    翠紋臉一紅,把手中信柬往董平手裏一塞,轉身就跑。
    郎有情,妾亦有意。董平將信捂在胸口,甜蜜沁入心脾。
    芬芳的信箋,娟秀的字跡,字裏行間情真意切。
    信後附一頁小像,淺淡線條勾勒俊朗形神。
    紫伊沉醉於他俊美的外表,亦聽他,夜夜撫琴弄簫。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紫伊依舊每天打開雕花的木窗,讓陽光照進閨房。
    春天已是快要過去,紫藤蘿綠葉滿布,織盡一整個春天的寂寞。
    紫伊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
    三
    翠紋每每從外麵回來,都帶給紫伊或大或小的歡喜。
    紫伊經常會把董平為她綰的同心結攤在掌心,翠紋看得到她臉上的幸福。
    “小娘子與都監相公隻是書信往來,終非長久之計,老爺早晚也會知道的。須得一個機會相見方好。也該讓都監相公早日前來提親,與小娘子成就好事。”
    翠紋一番話,紫伊茅塞頓開。
    “還是你最了解我,我這一生,認定了非平郎不嫁,待我出閣時,少不得也是要帶了你去的。”
    紫伊緊握著翠紋的手,笑語盈盈,翠紋麵上飛紅。
    小娘子待翠紋有如姐妹,翠紋這一生都當盡心盡力服侍小娘子。翠紋隻要看著娘子嫁給自己意中之人,平平安安,於願足矣。
    翠紋與紫伊同年,隻長紫伊兩個月。本來是河北定州的平民之女,數年前隨父母逃難到了東京,父母無錢活命便將她出賣了。彼時程萬裏在權閹童貫府中做門館先生,才方發跡。紫伊隻覺的這與她同齡的有一雙烏黑閃亮眸子的女孩是那般楚楚可憐,出於惻隱之心,央求父親用五兩銀子買下了她。翠紋當時還沒有名字,隻按排行叫個四姐兒。翠紋的名字也是紫伊起的。兩人雖是主仆之分,卻是親如姐妹。
    “再過幾日便是七月十五盂蘭盆會,城中按例要燃放河燈。小娘子可趁此機會與都監相公到城中相會。我會為你們好生安排的。”
    翠紋是冰雪聰明的女子,紫伊對她向來言聽計從。
    紫伊歡喜之餘,又賞了翠紋一支寶石簪子。並說:不要客氣,拿著,爹爹隻知給我添置珠寶綾羅,我的也就是你的。
    我的也就是你的。翠紋的心顫的厲害。
    可是,她沒有勇氣開口。
    每一次把紫伊的信送到董平手上,翠紋的心都跳的劇烈。她和紫伊一樣,都無法抗拒風流優雅的男子。
    都監相公。她怯怯的叫他,縱使去掉前麵那兩個字。
    翠紋沒有非分之想,隻希望紫伊早日出閣,從太守府小娘子成為董都監的娘子。這樣她的生命便也有了依靠。
    相公,是我的相公,終不是屬於我的人。
    四
    那一夜,月色清亮,燈火纏綿。
    和心愛之人牽手觀燈,於紫伊,於翠紋都是求之不得。
    紫伊麵對著心儀的男子,心跳不止。
    隻希望能緊握他的手,一生都不要放開。
    彼此寫了那麼多的信,此刻依然有千言萬語,難以出口。
    街上人多眼雜,此間不是說話處,不妨到我下處一敘。
    董平牽了紫伊的手,迅速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翠紋小心翼翼,跟在紫伊身後。
    董平的居所在一處僻靜幽巷中,一個樸素的小院,兩層的小樓,屋內陳設也很簡單,但是紫伊感覺很美。因為這正是她所喜歡的那種布局:
    幾案上,陳設瑤琴;書櫥上,碼著滿滿的書;牆上,笛簫箏管俱全;兵器架上兩條銀槍,光亮耀眼。
    窗台上,一小盆潔白的梔子花,發散清香。
    一燈如豆,淡淡的溫馨溶化在空氣裏。紫伊驚喜的看到,中堂壁上掛的一幅仕女圖,畫中之人,與自己容貌無異。
    紫伊相信,這就是她希望的那種生活方式,能夠給她這樣的生活的人,近在眼前。
    翠紋瑟縮在門外燈影裏,低垂螓首,久久都不敢抬頭。
    “我這裏平時都沒有人來的,隻有我的兩個伴當住在樓下。今晚為了與你相見,我打發他們出去看燈了。”
    紫伊望著董平,如花雕琢的臉孔滿是笑意,心突突的跳。
    “這裏好幽雅,隻是缺一個人是嗎?”
    “當然,缺一個渾家來為我分擔一切。”
    董平將手抬起紫伊美好的下頜,眼神是流水一般的溫柔。
    “平郎。”紫伊怯怯的,低低的喚。
    “我想要成為你的渾家,你去向我爹提親吧。我這一生,認定了你。我是你的渾家,陪伴你一生一世。”
    董平心中一動,將紫伊攬之入懷。
    “我等的就是你親口對我說出這句話。紫伊,我的娘子,為了你我會的。”
    紫伊抑止不住內心的幸福,臉頰是潮紅的。她要的,隻是簡單的溫暖的生活,要一個愛她,理解她的良人,不離不棄共度一生。她想起她的母親,母親一生都沒有得到那種近乎神話般美好的恩愛。父親一心撲在仕途上,從未給過母親哪怕是一點點的關心。紫伊理解母親夢中對她講的,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翠紋不忍看到這般美好的情狀,轉身跑了出去。一任屋內的人,相依,相偎,一似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分享,翠紋不願想到這樣的字眼。
    五
    時令已過了八月,秋風蕭瑟,白露泠泠。
    紫伊依然在繡樓之中,等待,複等待。隻怕那一夜的恩愛,轉瞬化為雲煙。
    還好父親並不知情,七月間新納了一房姬妾,正在如膠似漆之時。也不大會管她。
    父親所納新婦,紫伊見過兩麵,比她隻年長兩三歲,嫵媚妖冶,亦非出身良家。當時地方官僚納青樓粉頭為妾室是常事,當朝天子道君皇帝還常常往小禦街的禦香樓跑。
    紫伊知道,自己心儀之人,亦常出入三瓦兩舍,頗得煙花女子歡心。然自從與她往來之後,再無涉足青樓。
    迎著秋日的陽光,紫伊在房間裏生起爐火。久不曾下廚,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女,小心翼翼的守著爐火上小小的砂罐。看著罐子裏撲撲的冒出熱氣,心中有難言的喜悅。
    爹爹今番領新婦往東京去了,平郎今日就來看我。我要親手為他煮這碗豬肺湯。
    紫伊幸福地想著,用銀匙攪動著罐子裏滾沸的湯汁,仿佛在調和著幸福。
    “小娘子快,都監相公已到了。”翠紋忽然急火火跑進屋來,紫伊大喜,眼見得翠紋身後那高大俊朗的身影,芳心劇跳。
    就像是上天特地安排的機會,給有情人以相處的空間。
    “平郎,嚐嚐我為你煮的湯,味道可好?”
    “娘子為我煮的湯,自是人間珍品,山珍海味也無法與之相比。”
    “是嗎?那待你娶了我,我每天都給你做這樣的湯。”
    翠紋守在門口,抑止不住心中悲淒。
    想起前日紫伊對她說過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紫伊待她有如姐妹,什麼都可以分享。可是愛人……
    翠紋掩麵痛哭,她無法找出答案。紫伊待她太好,她沒有理由和她分享。
    以後的幾天裏,紫伊都與董平廝纏在一起,撫琴作畫,吟詩談笑。
    綰發畫眉,夫妻間恩愛情狀莫過於此。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紫伊都享受到了。
    隻不見,翠紋強顏歡笑,背後以淚洗麵。
    沉浸在幸福中的紫伊,還不曾意識到,危機步步緊逼。
    六
    翠紋心事重重,在夜色的掩護下溜出太守府,直奔都監宅邸而去。
    董平對於她的到來,自是大驚失色。
    “你,你這麼晚來見我,就是要對我說這些?”
    “都監相公,看在小娘子薄麵,我不騙你。這是真的,老爺前日攜新夫人去往東京,就是去向當朝顯貴行賄,與小娘子議婚的。老爺是童樞密的人,童樞密又與蔡太師、高太尉相交。老爺全得他們之力,才做到這一方太守。蔡太師年老,他兒子蔡攸現居丞相。蔡丞相有一子,先曾與童樞密家小娘子訂親。隻因這蔡小衙內天生憨呆,童家小娘子誓死不願嫁,與人私通。兩月之前,童家小娘子出嫁之日,自縊身死。小衙內哭鬧不休,定要討一房妻室。老爺聽得此事,才趕去東京,已與蔡太師商定,將小娘子送與小衙內為妻。此事小娘子尚且不得知,相公你可要想想辦法。”
    “是,是這樣的嗎?”董平的臉色青了,“翠紋,你是小娘子心腹之人,不要嚇我。”
    “小娘子一再要都監相公跟老爺提親,依奴婢之見,不如早早帶小娘子遠走高飛。老爺不會同意相公與小娘子婚事的。相公隻是一名七品武官,無權無勢,縱使才俊風流,也不會得老爺歡心。老爺想要的是升官發財,為了達到目的他是不擇手段的。奴婢隻求相公聽我一句,乘老爺還沒發現你們的事,趕快帶小娘子走。”
    翠紋第一次在董平麵前這麼坦白的說,不知何處來的勇氣。
    “你這丫頭都在說些什麼?豈不聞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我董平好歹也是良家子弟,堂堂東平府的兵馬都監。我的妻子是大家閨秀,自當三媒六聘大禮迎娶,哪有說私奔就私奔的道理?”
    董平有些不耐煩。
    “如果你隻是要對我說這些,那好,我已經知道了,請你快快回去,不然被人發現,你卻又壞了宦門清規。”
    “都監相公,如果你是真心真意對待小娘子,請聽奴婢一言,趕快帶小娘子走,不要猶豫。我會為你們安排的。”
    翠紋的眼圈兒紅了。盈盈如水的眸子裏,滿是真誠,迫切。
    “好了好了,如果你沒有別的事,請速速離去,我還有事要辦。”董平更加不耐煩,揮手要翠紋離去。
    翠紋鼻子一酸,轉身飛跑而去,一路淚奔。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肯相信我?我沒有說謊,他這樣一定會後悔的,枉費小娘子對他一片癡情。
    翠紋隻恨自己,那日不該聽到程太守與新夫人的竊竊私語。她隻願這一切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該不該告與小娘子知道,該不該?翠紋捶打著自己的胸脯,捫心自問。
    不能,不能告訴紫伊,她會受不了的。翠紋狠狠咬著牙,告訴自己,不該說,一定不要說。
    七
    閨中的女兒家,永遠都是囚禁在金籠中的鳥兒。
    紫伊每天都在飼喂她的金絲雀,喟歎不已。
    平郎,我的平郎。何時你才能兌現諾言?三媒六證,大禮恭迎是必不可少的。隻盼爹爹通情達理,應允這樁婚事。
    翠紋倚門相看,心是刀剜一般的疼。
    都監相公不聽我好言相勸,在老爺那裏吃了閉門羹。害的小娘子飽受相思之苦,若是他不顧禮教哦,帶了小娘子便走。我便為他倆受再多的苦,也是心甘情願。可是……
    紫伊每天都捧著緋色的同心結,輕撫細吻,望著床頭上董平的小像,便想到和他在一起的美妙時光。
    十七年來,紫伊始終過著閨中的孤寂生活,直到翠紋來到她身邊,才有了一絲亮色。
    “翠紋,我想,如果爹爹不同意我和平郎在一起,我寧可一死,你替我去照顧平郎可好?”
    紫伊每天都這樣對翠紋講,她不再做湯,因為沒有了品嚐的人。
    翠紋不能說什麼,隻是默默流淚。
    紫伊打開了籠子,金絲雀飛了出去。飛出了宅院,漸漸地,消失在天空。
    飛吧,飛吧,找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永遠不要在籠子裏苟且偷生。
    紫伊病了,臥床不起,急壞了程太守,連日請醫調治。
    醫生說:小娘子心事太重,憂慮成疾,心病還須心藥醫。
    八
    那一日程太守壽誕,府中文武官員各來賀壽,獨兵馬都監董平未至,止派人送了一封賀信。
    程太守心知肚明,董平派人來求婚,不允,因此上董平心存芥蒂。
    拆開信函看時,字跡秀逸剛挺,情辭懇切。
    冰心吹徹玉笙寒,別時容易見時難。當日倚窗相望處,兩情繾綣待癡纏。
    傳書意,兩難全。唯求使君一開顏,憶昔司馬弄琴日,鳳求凰兮夢亦圓。
    程太守看罷,臉色鐵青,一把將信摔在地上。
    躲在屏風後的翠紋,看的心緊緊的,趕緊跑上去把信撿起來,轉身跑去。
    “小娘子,小娘子。不好了,都監相公送信與老爺,老爺怕是看出來了。”
    紫伊接過信箋,一看便臉色大變,暈昏過去。
    “小娘子,小娘子醒醒啊。”翠紋不敢驚動程太守,隻是悄悄叫了幾個侍婢,拿湯拿水將紫伊灌醒。
    紫伊悠悠醒轉,愕愕怔怔。
    平郎,平郎你怎麼還不來?帶我走,帶我走啊。
    “小娘子,小娘子不要急啊,都監相公馬上就來了。”翠紋心亂如麻,一個勁的安慰。
    紫伊昏昏睡去,朦朧中,有溫潤的手撫在臉上。
    昏暗中,仿佛又看見那如花容顏,笑意盈盈。
    “平郎,平郎,別離開我,帶我走。”
    紫伊喃喃呼喚,纖纖柔荑緊握著撫在臉上的手,輕吻。
    翠紋看著他兩個卿卿我我,強忍心酸,轉身退了出去。
    天色已黑,翠紋跌跌撞撞,淚雨婆娑。倚著廊柱,不知何去何從。
    此時宴席早散,內宅頗為清靜。
    冷不防,背後搖搖晃晃來了一溜黑影,突然將她抱住。
    “老爺,老爺不要啊……”翠紋驚叫著,奮力掙紮,無濟於事。
    無奈身為下婢,亦不過是主子酒醉後泄欲的工具。
    這一夜,冰火兩重天,肌膚纏綿,全無喜悅。
    墮落不是翠紋的本意,隻怨她注定了婢女的命運。
    九
    天色微明,翠紋烏雲散亂,滿麵淚花。
    看著那奪去了她貞操的主人,一臉邪淫的從她身邊起來,披衣起身。心裏,說不出的憤恨。
    “丫頭,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你放心,隻要你聽話,本官不會虧待你的。我隻給你一個月時間,勸得紫伊她心回意轉,乖乖進京嫁與蔡小衙內,本官便納你為側室,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翠紋咬著牙,一聲不吭,起身穿衣,急匆匆奪門欲出。
    “站住,你這丫頭,到底聽是不聽?若聽時,有你的好處,不聽時,你也不是清白身了,便將你賣入煙花勾欄,千人騎萬人跨,教你生不如死。聽清楚了沒有?”
    程太守按著翠紋柔肩,嗬嗬冷笑,一雙色眼仍在她身上溜來溜去。
    “老爺請自重,翠紋是小娘子身邊人,現在要趕回去伺候小娘子了。”
    翠紋冷冷的回答,低頭不視。
    “丫頭,你告訴我,那董平是何時與紫伊相見的?可有來往?”
    “老爺家門嚴謹,小娘子的閨房便是三尺童子也不得入內,哪得與都監相公往來?”
    “不要騙我,你這賤人,本官知道的一清二楚。董平那小廝生的風流,慣會偷香竊玉的。紫伊年少未經事,怕是早已被他把魂兒勾去了,先前太醫說小娘子心事過重,我便懷疑,偏昨日他送信前來,我已知原委。你匆匆將信撿去,卻是為何?”
    “好吧,就算是奴婢說了謊。董都監才俊風流,品貌出眾,哪一點配不上小娘子?小娘子一個清淨潔白的女兒家,何苦要嫁與那呆傻的小衙內?隻為了老爺的前程,便一世不得快活。小娘子是老爺親生骨肉,老爺非但不予疼愛,反倒將小娘子當作手中傀儡,為自己仕途鋪路,難道不慚愧嗎?”
    程太守怔住了,萬不曾想到一個小婢女會有如此膽識。
    想起前日董平對他冷酷的眼神,不免心有餘悸。
    “你去吧,記住我的話,若不從時,你知道該怎麼辦。”
    翠紋用力掙脫他的手,飛奔回繡樓之中。
    顧不得,下身還在疼痛。
    十
    “平郎,平郎不要走,沒有你,教奴家怎麼活?”
    翠紋回到紫伊房中,隻見她倚在床頭闌幹,和自己一樣滿頭烏雲散亂,衣衫不整,仿若雨後殘花。
    “小娘子,小娘子怎麼了?都監相公何時走的?他欺負你了?”
    翠紋見得紫伊這般形容,鼻子一酸,趕緊上前扶住。
    “不,平郎他,他不願帶我走,說是早晚能求得爹爹開恩,成全我倆的。”
    “小娘子,你還如此天真……”翠紋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紫伊的病依然不見好轉,反倒變得癡癡傻傻,終日隻是捧著定情的同心結,無語望蒼天。
    翠紋默默承受著她本不該承受的痛苦。
    那一年冬天,紫伊像個幽靈一般在繡樓中守望,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活著。
    一向對女兒不管不問的程太守,倒是每日必到女兒房中。
    看著紫伊低頭繡作,程太守不聲不響,將床頭上董平的小像揭了下來,投入炭爐之中。
    紫伊像瘋了一般,掄起粉拳捶打著父親,然後,痛哭不止。
    程太守想不明白,眼前這個董平,不過一介武夫,究竟有什麼魔力,讓女兒這般癡狂?
    府中人都知道,太守相公與兵馬都監有矛盾,時常是言和意不和。
    自從有了第一次,翠紋又被迫為程太守侍寢數次,飽受折磨。
    枕席之間,她苦苦哀求程太守開恩,成全董平與紫伊。程太守隻是不語,愈發用力。
    翠紋隻能打落門牙和血吞,獨自咽下所有的眼淚。
    政和的最後一年已經過去,當政的徽宗皇帝決定改元宣和。
    十一
    宣和元年,大宋天下仍然沒有安寧。
    河北田虎為禍一方,淮西王慶揭竿造反,江南方臘興兵起義,離東平府最近的梁山,亦有宋江率領一幹良將豪傑聚義,打出替天行道的大旗。
    元宵夜時,梁山義軍打破了大宋的北京大名府,滿城軍民,將及殺死一半。令各地官府無不為之色變。程太守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之人,得到這些消息時,悽悽惶惶。
    東平府雖有五千兵馬,除了兵馬都監董平,無一良將可用。原本看董平不順眼的程太守,忽然覺得自己需要他了。
    而董平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職責,加緊練兵,日夜巡防以備不測。
    三月初,梁山果然進兵東平府。由梁山頭領宋江親率大小頭領二十五員,馬步軍兵一萬前來。派鬱保四王定六前來送下戰書,不言要破城池,隻說借糧。董平並不領情,雖與鬱保四相識,卻叫人將他們推出去斬了。
    “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於禮不當。隻將二人各打二十訊棍,發回原寨,看他如何。”程太守出言勸阻,董平不能反對,隻得叫人將這兩個捆起來痛打一頓趕出去。心中對這位頂頭上司,怨恨不已。
    春日的東平府,竟成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麵對梁山大軍壓境,董平毫無恐懼之心。
    梁山不過一群草寇,烏合之眾,但敢來攻城,隻我這對銀槍,便殺的他們落花流水,到時我卻立下大功,得朝廷表彰,升官受賞。那時程萬裏這老狗便再不得拒絕,定把紫伊與我為妻。我還要感謝這群賊寇呢。
    董平毫無顧忌的想,少年氣盛,不知天高地厚。依然擦拭他那對閃亮的銀槍。
    梁山頭領史進企圖混入城中做內應,卻為情人的父親出賣,被擒到府。董平毫不客氣地命人打了他一百棍,隻因看他也是條好漢,沒敢重打,隻打順腿。史進誓死也沒言語一聲。
    看著這個奄奄一息的清秀漢子,董平忽然覺得他和自己本是一路人。
    “你求那李瑞蘭助你,卻落得這般下場,你不後悔嗎?”
    “我後悔,我後悔的是過分貪戀和她在一起的時候,以至被你們這些賊廝捉得來。我相信不是她出賣我的,絕不是。她隻是她爹娘賺錢的工具,我正想要帶她走,一起上山去快活。卻栽在你們這些敗壞國家害百姓的賊手裏。你們等著,我們梁山弟兄,早晚要來打你這城子,殺盡你一府濫官汙吏。”
    “你,你竟敢對我如此無禮?”董平怒了,卻沒有發作。隻是瞪了史進一眼,轉身長歎一聲,離去。
    董平素為武官,自視清高,從無貪濫之行,更無貪濫之機,向來也是治軍嚴明,自認無甚劣跡。至於程太守背地裏都做過什麼不法之事,他不知道。但是知道程太守是童貫黨羽,朝中蔡高童楊四大奸賊,蒙蔽聖聰,把持朝政,貪濫害民,早已惡名遠揚。
    離開囚牢,董平看到一彎月牙兒正掛在中天。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隻不見新月一彎,無言獨上西樓。
    十二
    “都監相公,你萬不可與梁山英雄為敵,他們人多,你孤軍作戰,一定會吃虧的。如果你為了小娘子,就千萬不要去送死。一旦你一去不能複返,可讓小娘子怎麼活?”
    董平方才點兵上馬,翠紋急匆匆跑了來,攔在馬前,扯住董平馬韁。
    “你又來幹什麼?現在才四更天,我正要去襲宋江大營,殺他個片甲不回。如果你隻是要對我說這些,看在小娘子麵上,你快走,若貽誤軍機,便是死罪。”
    “都監相公不聽婢子之言,便是辜負了小娘子深情。婢子也不多說,隻求都監相公自重,一定要活著回來見小娘子。這是小娘子為都監相公繡的,請你帶上它,記得小娘子囑托。”
    翠紋將手中的小旗遞到董平手中,董平見這旗子,繡的十分精美,雙麵各繡一行字:英雄雙槍將,風流萬戶侯。
    “小娘子的心意我盡知,趁天還沒亮,你快回去,我去了,告訴紫伊,等著我回來,我會生擒宋江。到那時,恩相便不能阻攔我與紫伊的事了。”
    董平將那麵旗子捂在胸口,隨即插入箭壺,策馬而去。
    菩薩保佑,一定要讓都監相公活著回來。翠紋雙手合十,默默在心裏祈禱。
    天色明時,董平率兵與梁山大軍相接。
    此刻的董平,對他的敵人充滿了仇恨,恨不能一頭殺入陣中,所向披靡。他厭惡那個領頭的黑漢,他隻是一個小縣城裏的小吏出身,臉上還紋過金印。
    然而在宋江的眼中,董平這般俊美可人的少年,不過是一隻鮮活誘人的小獸,等待他的獵取。
    由是囑咐左右,不可傷了董平,定要活捉。
    一日廝殺下來,董平手中雙槍始終不曾放閑,在陣中橫衝直撞,直殺到申牌已後,衝開條路,殺出去了。宋江亦不來趕。
    “翠紋說的對,梁山賊寇果然勢大,我要想對付得了他們,還真是沒把握。”
    董平獨自在房中,飲酒壓驚。望著壁上紫伊畫像,嗟歎不已。
    方才又派了人去太守府中問起婚事,董平還抱著一絲絲的希望。
    無一時伴當回來,向董平稟明程太守之意,董平臉色鐵青。
    程太守依然沒鬆口,隻是說現下敵兵壓境,待退兵之後再議不遲。
    “這個老狗,早晚我饒不了他。”董平恨恨道。
    “叭!”手中酒杯碎裂在地,
    脆弱的心,也隨之破碎一地。
    十三
    “平郎,平郎。不,不要……”
    紫伊從睡夢中驚醒,冷汗已濕了鬢發。
    “小娘子,小娘子別這樣。”翠紋趕緊上來扶住紫伊,“都監相公他無事,他會活著回來見你的。”
    “不,不,我夢見平郎他,被好多人圍著,都拿著刀槍來砍他。他全身都是血,好可怕。有個人一刀把他砍成了兩截,我,我好害怕……”
    “小娘子不要怕,都監相公他為了你,他會平安回來的。你就安心吧。”翠紋心裏一直突突的跳,不知如何是好。
    紫伊沒再說什麼,梳洗過後,照舊打開雕花木窗,陽光灑落一室。
    春天已經到了,紫藤蘿已經掛起一串串淡紫的風鈴,飄散著溫馨的香。
    紫伊托腮望天,仿佛在期待著什麼。
    翠紋是最明白紫伊心意的,此時也隻怕董平逞勇鬥狠,隻知廝殺,白白枉送了性命。
    便是他被俘,降了梁山,上山做了草寇,老爺便更有理由不把小娘子嫁與他了。梁山英雄替天行道,攻城掠府不過隻要錢糧,並不濫殺無辜百姓。可都監相公他……
    翠紋不敢再往下想,隻是勸慰紫伊。
    “翠紋,你告訴我,爹爹他是怎麼想的?為什麼不要我和平郎在一起?平郎那麼好的人,怎麼就不得爹爹喜歡?”
    “這,這。”翠紋無語凝噎。“老爺心事,婢子如何得知?”
    “不告訴我,就是你不知道。我去問問爹爹。”紫伊起身便走,翠紋也攔阻不住。
    方至程太守書房門外,紫伊已聽到屋內談話之聲。
    不敢移步,隻停留在門前聆聽。
    但聽得父親嘶啞的語音,紫伊的心,似是萬條毒蟲噬咬。
    “董平那廝,一早已出城迎戰。他是回不來了,若被梁山賊寇圍攻所殺,卻是天遂人願。紫伊便也死了心,無甚牽掛了。我便送了大批錢糧與梁山,也是破財免災。隻要紫伊嫁了蔡衙內,為我鋪了通天的路,照舊壞不了我的前程。就算他被俘,和先前那些奉旨征剿梁山的一樣降了,我更有理不把紫伊與他了。我十八年來用心栽培紫伊,如今出落的天仙一般,安能嫁與那下賤的武夫?他配不上紫伊……”
    聽得這一番話,紫伊隻覺天旋地轉。
    爹爹,爹爹原來早有打算。爹爹不喜歡平郎,不願成全我倆。平郎再也回不來了,我,我該怎麼辦……
    翠紋遠遠望著,紫伊滿麵淚花。
    她終於還是知道了,這下完了。我什麼也挽不回了。天意世道,為什麼要這樣作弄人……
    十四
    兩軍對峙,宋江冷冷地望著他所垂涎的獵物:
    “量你這個寡將,怎當吾?豈不聞古人曾有言:‘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你看我手下雄兵十萬,猛將千員,替天行道,濟困扶危,早來就降,免汝一死!”
    董平惡狠狠地回敬:
    “文麵小吏,該死狂徒,怎敢亂言!”
    二話不說,揮起雙槍,便來取宋江。近前兩員大將,一使蛇矛,一使鋼槍,來迎董平。
    約鬥數合,那兩人回身便走,宋江軍馬亦撤。董平沒有多想,隻要逞能,一路追殺而去。
    直追了十數裏,殺到一個村莊中,村中人都已遣散,隻有靜靜一條驛路。
    宋江,到了這裏,我卻看你往哪跑?
    董平自以為勝券在握,直衝過去。
    毫無預料,馬蹄被地上橫的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董平猝不及防,一頭栽倒在地。
    隨即,有人用刀劍抵住他的脖子,叫他不要亂動。
    捆住董平的是兩個女子,將他衣甲盡都去了,叫他跟她們走。
    董平驚魂未定,不知是吉是凶。
    房後一株綠楊樹下,正立著梁山頭領宋江,見兩個女將押得董平前來,那張黑臉都笑成了麻花。
    “我叫你們去相請董將軍,誰叫你們把他綁來的?”
    二女將喏喏而退。宋江親自為董平鬆綁,脫下自己的錦袍披在董平身上,納頭便拜。
    “你,你這是要幹什麼?”董平驚愕不已,慌忙答禮。
    “倘蒙將軍不棄微賤,就為山寨之主。”
    宋江將手搭在了董平肩上,笑容極為曖昧。
    “小將被擒之人,萬死猶輕!若得容恕安身,實為萬幸。”
    董平真不知自己是怎麼說出這番話的,忽然間,對這些草寇,恨意全無,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
    從沒有人像宋江這般客氣的對他講話,也從沒有一隻這麼溫厚的手搭在肩上,即便是紫伊嬌美的頭顱倚在肩上,也不是這般感覺。
    “敝寨地連水泊,素無擾害。今為缺少糧食,特來東平府借糧,別無他意。”宋江一番話,打消了董平的心疾。
    “程萬裏那廝,原是童貫門下門館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若是兄長肯容董平今去賺開城門,殺入城中,共取錢糧,以為報效。”
    懷著對程萬裏的忌恨,董平說出了這番他自己都不能確定是對是錯的話。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宋江大喜,教人取槍馬衣甲來還了董平,董平自披掛上馬,引軍馬殺回東平府。
    紫伊,我回來了,我活著回來,就是要帶你走。
    十五
    殺回城中,董平沒有遇到任何障礙,梁山大軍入城,秋毫無犯。
    天色已黑,宋江恐驚黎民,先著人去救史進。
    董平徑奔回太守府,守門人見他這般殺氣,早嚇的不知躲到哪裏去了。
    程太守看得出董平一臉的狂怒,戰戰兢兢。
    “你這老狗,我與紫伊私訂終身,是我們自己的事,你為何又要橫加阻攔?”
    董平將佩劍握在手裏,直指程太守咽喉。
    “我現在沒空和你糾纏,我隻要帶走我的紫伊。”
    一徑衝向密布紫藤蘿的小軒,董平什麼也不想。
    紫伊,紫伊,我回來了,我活著回來了,我帶你走。
    房門洞開,室內一片昏暗,寂靜無聲。
    董平大驚,慌忙點起桌上燈來,看到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景象。
    紫伊平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不見一絲血色。一隻手垂在床邊,地下大攤的鮮血早已凝固,翠紋倒在床角,表情也很安詳,都已氣絕多時。
    “紫伊,紫伊你醒醒啊,我回來了,為了你我活著回來了。你睜開眼看看我。”
    一縷芳魂,已飄飄然飛升三界之外。
    “不,不,為什麼要這樣?紫伊,你難道就這樣等不及了嗎?為什麼!為什麼!”
    董平仰天呼喊,徒勞,再也喚不回伊人芳魂。
    桌上攤著一張寫滿字的絹帛,字字皆是鮮血寫就:
    當時隻念好嬋娟,衷情向南山。一夕姻緣方定,春夢問誰圓?
    君不見,淚難宣,心已寒。不如別去,郎奔天涯,妾赴九泉。
    十六
    隨宋江取下東昌府之後,返回梁山。董平的馬背上,多了一具少女的屍體。
    她活著的時候沒有享受到應有的自由,唯有將生命來作愛情的交換。
    而這一切,又是以程府上下數十條性命來作陪葬。
    董平背主忘恩,甘願落草為寇,自絕於給過他榮耀功名的朝廷。換來的,卻不是他最在乎的。
    紫伊不願背叛父親,亦不要背叛愛人,於是隻能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翠紋的苦心都化為泡影,服毒殉主。
    董平不能接受這一切,他要這太守府所有的人,都為他的愛情陪葬。
    程府一門老小,不分良賤,盡皆喪生在董平手中。
    經過血的洗禮,風流雙槍將蛻變成了嗜血的屠夫,以成全梁山好漢的特殊身分。
    從此後的董平,縱然身為梁山五虎上將,始終在思念與痛悔之中生活。
    睡夢裏,總是見到紫伊的形容,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多年後,董平戰死在獨鬆關。
    隻為了救戰友張清,冷不防被敵將從背後偷襲,一刀將他斬為兩截。
    戰友們為他報了仇,收起他與其他戰友的屍骸,葬在獨鬆關下。
    獨鬆關上青鬆鬱鬱,關下流水潺潺。
    還記得那一年,紫藤蘿花開的時節,窗裏佳人,窗下少年,相視而笑,情深意濃。
    試問:無論天堂地獄,還有沒有紫藤花開?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