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顧逍遙按了按自己的傷口，便抬腿往前走。就走到上官紫浩附近的時候，臉色突然一白。坐在梁上的我看得分明，上官紫浩將全身的力氣都凝在手上，這樣的猛力一擊，五指便如鐵爪一樣越過八寶雲錦絲履牢牢嵌入對方的腳踝之中。
    顧逍遙吃了一痛，臉皮紫漲，竟有了幾分花容失色的感覺，怒道：“垂死掙紮！”說完竟想一掌擊碎上官紫浩的天靈蓋。
    “小……”穀雨的一聲驚呼還未來得及說完。便見星璿猛地撲出，見她這樣，我才知道，原來撲火的不止灰白的飛蛾，亦有嬌弱的蝴蝶。
    星璿隻用身體擋著顧逍遙的一掌，低下頭哀聲啜泣。
    “璿兒，不哭了……”想來星璿那一劍正中心脈，上官紫浩連說話都很是吃力，不過他仍是安慰道，“我早知道了。你被明虛宮用蠱控製著……”咬咬牙，上官紫浩無比懊惱地道，“半年前，我就曾有一次救你的機會。我以為，我可以親手……”他沒有說下去，也再說不下去。
    半年之前，當我決定與飛月門結盟時，我的確給出了一份解藥。不過當時上官紫浩不以為意，放下狠話要親手把星璿的蠱解除。他的話，就如沉入心湖的水晶碎塊，偶爾會折射出令人湧出淚來的陽光。
    突然想起穆雲曾經說過，陪在一個人的身邊，就是要讓對方快快樂樂。很想問一句，上官紫浩的星璿，你還快樂麼？
    “紫浩……”星璿終是哭喊出聲，她泛紅的雙目先是看著衣飾華貴的顧逍遙，那個她付出了太多的主人；轉又看著對戰局似漠不關心的我，眼中無悲無怒；最後她的眼神落到上官紫浩，那個得到她真心的人身上。
    “救命之恩的確不能不報，但至少，我得到了陸姑娘和主人都得不到的東西。”星璿的話，幽幽地響在空中不絕如縷。我心中的弦被噔地一聲撥動，餘音嫋嫋。
    再也沒有人會將她視若珍寶，再也沒有人會體貼她的悲喜，再也沒有人能陪她走下去了。
    “對不起……”星璿幾乎是整個人都伏在上官紫浩的身上，也許她還想說些什麼，隻是她張開口，流出來的都是血，映入眼中，滿目鮮紅。
    “蠢女人。”顧逍遙拉緊了臂上的織金曇花披帛，蓮瓣樣的臉幾乎要扭曲起來，“陸姑娘，看來，你要在這裏多住幾天了。”
    遠遠傳來了悶雷一樣的馬蹄聲，怕是有幾百人在向這邊靠近。終於來了麼？穀雨似是想到什麼，看著我的眼神裏有掩飾不去的驚訝。我似乎還聽到了留守在外麵的芒種不知道和誰打起來了。
    “顧左使難道沒有聽過一句話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看來，我們想得太好，倒生生作了一回黃雀。”我的腦海中突然跳出清明聲嘶力竭吼出的一句話“藥靈穀，我絲毫不動地還給你”。鋪天蓋地襲來的緊張讓我狠狠地咬著嘴唇。
    清明，本名喬陵萱。喬家堡的人也是想得到薇醉的。
    雖千萬人吾往矣。
    穆雲最後，隻給我留下了這樣一句話便去找他的清明。
    穆雲，若你在，可不可以教我，安得世間雙全法？
    五．
    還未看到人影移動，撲麵襲來的是銀光千道，如暴雨過境又似風中梨花。叮叮咚咚煞是好聽。看得如此情形心下一驚便知不好，飛身而下一把拉著招架狼狽的穀雨，向後滑步一推，拍起一張木桌擋在身前。見麵禮竟是赫赫有名的唐門暴雨梨花針，心道這喬家堡什麼時候又和唐門扯上了關係？
    銀針刺入木材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偏頭一看果然看見了喬家堡的當家——笑麵虎喬雁。
    見刀光破空而來，當即迎麵給對方一個天女散花。晶瑩如雪的粉末從袖間紛揚而出，明知雙拳難敵四手卻絕不能因此束手就擒。
    嗞嗞。地上出現一個個被腐蝕的小坑，宛如群鼠過境，轉眼就啃噬得殘缺不全。
    店老板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忙一彎腰躲到櫃台後，隻做個鋸了嘴的葫蘆，挖去眼的老貓。
    “店家莫怕。酒錢不會短了你的。”喬雁嘿嘿笑著，尋了張椅子坐下，一手指著我，“我和這姑娘，還有些事情要商量。你若怕，便到後廚斬隻肥雞，菜好了，大概一切也就過去了。”
    店家自然連聲應諾地離開。氣息已經平穩的顧逍遙見如此，亦是惑道：“喬堡主，這麼大的陣仗，你到底想怎樣？”
    “萱兒去了。”他的話如平地驚雷，炸起煙塵滾滾。
    沒想到清明當初說的把藥靈穀絲毫不動地還出來，竟是這個意思。沒有她的藥靈穀，自然就是原來的藥靈穀。
    “你，不是來尋薇醉的？”顧逍遙語氣中含了幾分不可置信。
    “真是抱歉，顧左使。”我看著喬雁的臉色不好，隻得道，“薇醉已經不在了。”
    話音剛落，便感到一股殺氣在身周騰起，喬雁的烏金刀已經架在我的脖子上。森然的寒意縈繞在刀鋒，他的手微微顫動著，卻不再移下哪怕一毫一分。
    “我不知道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讓她那麼死心塌地地相信你。”喬雁怒極反笑，一連串的笑聲響在空中異常刺耳，仿佛就是一場諷刺，“你很厲害。先是與明虛宮聯手，再假意與飛月門結盟。兩派誰都不會想到你會預想派人到藥靈穀，毀薇醉。”喬雁帶著憐憫的眼神看了一眼臉色灰白的顧逍遙，剛剛灑下的藥粉，可以隨著空氣進入人體，顧逍遙已經命不久矣。他轉過頭看著我，續道，“故意在前路放下記號讓我找到你，若兩方同時死去，你可以專心對付我，若一死一傷，你便借我的力除去另一方。好個連環計。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兩個門派都弄到手。”
    的確，隻要清明還在我手上，就不怕喬雁會站在我的對立麵。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按照自己預想的發展。
    我終究忍不住輕歎一聲。輕得帶不起一絲尾音便隨風而逝。所有的計謀不過是得不到所愛的孤注一擲。若可以選擇，我寧願什麼都不要，隻和穆雲在一起，看藍天碧海，白沙紅日。不過穆雲既然選擇了清明，我便隻好成全了他。
    你愛的人愛上了別人，有什麼法子？
    喬雁隻道我害死了清明，卻不知道，我成全了清明最後的一個綺夢。
    “清明最後，快樂麼？”天空又開始飄雨，淅淅瀝瀝地奏出一曲悠長，雨寒徹骨。我也很佩服自己，居然有膽量在清明的父親麵前問出這個問題。
    “或許吧。她隻說，不許找你報仇。”喬雁把刀移開了幾寸，他笑了，笑得幾乎帶著恨意，“萱兒和你，都遇上了錯誤的人。你知道你身邊的穆雲是誰麼？”
    我冷冷地瞪著他，心底閃過一絲不安，生硬道：“穆雲就隻是穆雲。”
    “那麼多年，原來連你也是被蒙在鼓裏的。”
    住口！給我住口！我幾乎要尖叫出聲。
    雨下得似乎更大了，絲絲縷縷把天地連成一片，似是在哪裏牽出了一片片慘白的旗幡。
    “穆雲，他姓沈。他的母親，就是唐門的人，同時，是沈軒的夫人。你不會忘記，當初你的師父是怎麼對沈家人的吧。”喬雁的笑容宛如一把尖刀，一點一點剔出骨子裏最深的恐懼。
    當年的一場雨，斷了沈家的退路。
    原來不過又是一年清明雨。
    六．
    記憶似乎回到最初的起點。
    天空僅剩的暖黃被森冷的鉛灰逐漸包圍，最終無力反抗。門上沾有深深淺淺的紅，斑駁的漆，鮮豔的血。有溫熱而粘稠的液體從師父握劍的手滑落，在地上交橫成溪。師父麵無表情地站在原地，風吹起了她的一襲紅衣，揚出突兀的喜氣。
    “首先遇上你的是我，為什麼你卻娶了這個唐門女子！”我一直視若神明的師父頹然地丟下劍，“既然你那麼愛她，她就應該一直去陪著你。不能同生，但願共死……”師父吃吃地笑出聲，“在你身邊的明明應該是我……”
    那一年，沈軒因病離世。出殯當日，沈家被師父滅門。
    我扶著師父離開的時候，突然就下了一場大雨。很大很大的雨，噼裏啪啦地把刺鼻的血腥衝得淡而綿長。
    我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在雨中的沈府，脆弱而孤寂地立在原地，裏麵有著衝不散的死亡氣息。雨下得太大了，視線變得不再清楚，我似乎看到，有什麼人動了一下。是錯覺吧。師父手下，怎麼還會有漏網之魚。
    幾年之後，師父又再收了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弟子，穆雲。
    後來，清明來了，師父走了，我成了千薔宮的少主，穆雲卻還是那個穆雲。
    “藥靈穀欠個女主人。”他攬著我的肩笑說。
    “是呢。薇醉隻長在藥靈穀，要是誰盜了去，千薔宮大概就散了吧。”那時的我，沒有告訴他，薇醉開花結子，每次都會留下一顆種子。
    這句話後來被清明知道了，我便幹脆把她發落到藥靈穀，隻把穆雲扣在身邊。不能相依相偎，誰還會用盡全力去愛？
    起始便注定了終局，哪怕沒有清明。自己的良人，絕不可能是穆雲。
    此時此刻，所有的事情都是錯的。
    “去藥靈穀。”來不及過多地思考，隻是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
    “你還想貓哭老鼠麼？”喬雁冷冷一笑，揮刀攔住了我的去路。
    天空已經無法回到原來的顏色，這是一份注定被流放的愛。我應該怪罪神沒有降下偽善的祝福麼？幾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喬雁，跨上一匹馬就往藥靈穀的方向奔去。穀雨投向我一個了然的眼神，便和芒種一起攔著喬家堡的人。我的身後，盡是刀光劍影。
    時間宛若掌中沙，一不留神就被風吹得無影無蹤。疾奔兩天以後，終於到了藥靈穀。
    映入眼簾的是滿目的鮮紅，灼灼其華，仿佛在祭奠回不來的時光和捉不住的美好。下意識摸了下腰間的紙包，師父留給我最後的饋贈。
    藥靈穀，一切如舊。
    我看到了清明。她還未被下葬，臉色沉靜地臥在花叢之中。若不是臉上的灰白，真以為她隻是睡過去了。
    “少主。”這樣畢恭畢敬的稱呼，卻找不到一絲的溫軟，“屬下無能。薇醉已被毀去。隻留下了這個。”穆雲遞上一枚尖尖的種子。有了它，便依然有薇醉。
    天空又被鉛灰所侵染，暗沉的雲大塊大塊地壓著，擁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有些事情，隻能逼著自己去做，便會覺得理所當然。
    例如，穆雲和清明理所當然地在一起。
    藥粉沙地一聲融進水中，薔薇的濃香四散而出。我端著琥珀盞的手，抖了一下。
    又想起了上官紫浩和星璿，他們的確得到了我得不到的東西。
    穆雲用了些藥，保持清明屍身不腐不僵。把藥水喂下去，並不是一件難事。
    若情到深處，死者可生。
    “為什麼？”穆雲問出了一個我也很想問的問題。
    “因為愛是沒有罪的。”你可以不愛我，可我還是愛你。我可以什麼都不在乎，隻想留下一份我愛過你的記憶。
    雨落到誰的夢裏，留下一道永不變淺的傷痕。
    七．
    窗透初曉，日照西橋，雲自搖。
    那次清明醒來後，兩人便幾乎是決絕地轉身。連最後的幻想都沒留給我。
    穀雨帶來了清明的書信。我看都沒看，便燒掉了。我已經仁至義盡，無謂繼續糾纏。
    “宮主。飛月堂和明虛堂已安頓好。下月是否直接衝擊喬家堡？”穀雨還是一樣，不該問的，不會多問一句。
    “嗯。大家知道的是，清明已經死了。”我看著穀雨退下的背影，道，“穀雨，還記得你以前說過，世間沒有兩全之事麼？”看著穀雨僵在原地，怕已經忘了這事，苦笑揮手道，“沒事，退吧。”
    雨紛紛，雨絲連起了天與地，綠意在眼中逐漸模糊，隻剩幽微的花香。滿架薔薇一院香。
    清明不在了，穆雲不在了。陪著我的，隻有滿架的薔薇和一個千薔宮宮主的名號。
    江湖中從不缺腥風血雨，恩怨仇殺。
    煙雨幾重，紅塵舊夢，夢斷都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