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年的夏末，有那麼幾天，南城的天空一片灰朦，陽光躲進雲層，空氣異常的悶熱，像膨脹的麵包。
    星期三，高一7班的黑板右下角寫著：值日生，葉善生。
    傍晚放學，空蕩蕩的教室，善生要負責擦黑板，掃地，倒垃圾，然後擦去自己的名字，寫上明天值班的同學名字。
    他背起書包去找陸晴川時經過小賣部，順帶買了一瓶可樂和礦泉水。走在路上時候，望著陰沉的天空，他想著，整個夏天總會發生什麼事，可是會有什麼事呢？是因為天氣問題導致自己過於敏感？答案無從知曉。
    陸晴川請完病假回來之後，被體育老師告知被選入這次班級代表之一，參加校運會的長跑項目。每天晚上放學，他就要去操場練習，善生在教室做作業，差不多的鍾點就去操場會合。
    可是善生沒有想到的是，歐陽瑾也是班級代表參加長跑。幾天沒見的他，剪短了頭發，在陽光下呈現亞麻色的自然卷，和陸晴川兩人在同一個起跑點準備。
    陸晴川遠遠看到他便揮揮手，歐陽瑾轉過頭見到他也微微的一笑，想起那天在教室的走廊，歐陽瑾看自己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這麼望著對方的眼眸裏，琥珀色的眼珠，深不見底。
    教練一聲哨響結束了鍛煉的行程，兩人朝善生這邊走來，陸晴川習慣性接過他遞來的可樂一口喝下去。他也把礦泉水遞到歐陽瑾麵前，說，“給，還你。”
    頭頂的雲層逐漸陰暗，校園的廣播台開始播報每天的新聞，留下來練習看書寫作業的學生開始陸續回家，他們三人也往單車棚走去，善生突然回過頭，便看到三人被拉出的影子。
    依舊在路口和陸晴川分開，善生對旁邊的歐陽瑾說，“你家也往這邊？”
    “嗯，在你家下一個路口。”
    善生點點頭，看了一下天空，“快要下雨了吧，這天氣悶得發慌。”
    “下場雨就秋天了，傍晚天黑得快。”
    轉了個彎就看到弄堂，歐陽瑾刹車停下來對善生說，“以後，都能一起回家？”
    “晴川說，你個性很好。”
    “而你，卻不認為，因為之前的女生？”
    “那是你私人的感情，”善生垂下眼瞼，說道，“我隻是還沒有習慣身邊多出一個人，我到家了，你也快回去吧，看著都要下雨了。”
    推著車子走了幾步，善生像是想到什麼，回過頭對他說，“明天早上我們班要抽查英語課文背誦，晴川會提前來到我家，你也早點，明天見吧。”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弄堂的盡頭，歐陽瑾的嘴角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從斜掛包拿出耳機戴上，騎單車往回走。
    他想，善生不會知道他們回家的路是相反的，也不會知道以往每個早晨，他總會提前半個小時從家裏出發，在另一邊的轉角看著陸晴川提著牛奶等善生從弄堂出來，知道善生喜歡喝巧克力牛奶，然後跟在他們後麵一同出發。在學校停放單車時，他會低著頭從他們身邊經過，能聞到善生身上傳來的橘子香皂味。用一瓶果汁跟班上的一個女生換了做早操的位置，每次他都能看到善生在跳躍運動時整個蹲在地上發呆。把練習吉他的地方改成了教師樓的天台，因為每個周五的下午，稍微低下頭就能看到對麵的藝術樓，善生在畫室畫畫的身影。
    知道隔壁班跟自己告白的女生和善生住同一個小區，他答應送她回家，在計算好平時善生回到家的時間，第一次見到那人露出一貫淡漠的表情外的不知所措，當時一步一步靠近，兩人短暫的距離卻能感覺自己心跳加速，終於喊出那人的名字，葉善生。第二次在麵店見到他是在意料之外，目光隨著他走進門口，點餐付錢，找位置。果然，那人除了陸晴川，身邊任何人都是透明的裝飾。後來和微微離開，起身伸手想著去提吉他的瞬間，在心裏突現的念頭讓他縮回手，假裝不記得就離開。似乎是一種信念，他站在教室的走廊上等，後來靠著欄杆探出身子看著善生提著吉他上了樓梯。
    關於自己的事跡，在學校散布各種不同的版本。從小到大他從來不在乎別人的看法，甚至不喜歡在走到哪裏就看到別人在討論自己。那天卻無比感謝自己在南城一中的知名度，從善生的眼神，是知道自己的存在，盡管印象可能不算好。
    前些天班長宣布要從班上選出代表班級參加運動會的同學，他毫不猶豫報名了長跑，因為他知道，初中三年，陸晴川一直都是長跑冠軍。或許，靠近陸晴川，才能更靠近善生。
    後來的後來的許多年過後，歐陽瑾偶爾有一次在影劇院看電影，坐在他前麵的是兩個穿著校服的男生，在開映前一秒，左邊的男生伸手過去拉住右邊男生的手，兩人十指緊扣，在黑暗的電影院裏。他鼻尖稍微酸了一下，想起16歲那年的夏天，那個為葉善生不斷勇敢的自己。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盛夏的味道消失在衣櫃裏疊好的T恤。善生每天出門就能看到巷口等待的兩人，陸晴川依舊提著兩瓶牛奶，歐陽瑾說過從小不喜歡牛奶的味道，但偶爾經過小賣部順手給善生買一瓶巧克力牛奶。傍晚放學後善生依舊一個人在教室做作業，陸晴川和歐陽瑾繞著紅色的塑膠跑道一邊開玩笑一邊跑步。最近的年級測驗，陸晴川和善生還是排在第一、第二名。兩人從第一張分數公告看到最後一張，終於在上麵看到歐陽瑾的名字，第一個疑問就是“這人太厲害了，竟然能考出18分的數學。”美術老師誇獎陸晴川速寫進步太快，把作業十張速寫換成十五張，那時善生看著站在老師麵前的陸晴川的背影，格外淒涼。雖然是日複一日的校園，如果可以善生寧願將這種透著溫暖的愉快直到高中畢業。
    隻是沒有如果。
    又或者說如果沒有某段故事開始的話。
    那天周五的下午上完最後一節課，接下來就是要到畫室上課。陸晴川卻在善生準備收拾東西走的時候說，“善生，等一下美術課幫我請假，我有事先走了，你就讓歐陽等你回去吧，拜拜。”說完轉身就走了，留下一臉茫然的善生。
    放學後，在回家的路上，善生問，“你知道晴川今天有什麼事嗎？匆匆忙忙就走了。”
    “是不是沒有完成作業怕被罰？”
    “肯定不會，老師布置的作業當天晚上他熬夜完成的，說是過幾天出新漫畫，怕到時候看著又忘記了。”
    “可能家裏有事吧，他來不及跟你說。”
    “也對，明天再問他好了。”
    兩人來到文具店買善生要的顏料，歐陽瑾跟在他後麵，幫忙拿畫紙和速寫本，邊走著便問，“善生，你準備考美院嗎？”
    “嗯，爸爸希望我考S城的美院。”善生拿了一盒顏料，繼續說，“沒有意外的話，能考進去吧。倒是你，18分的數學，你要怎麼辦。”
    “我想往音樂這方麵發展吧，就算我考滿分的數學，也不能用在計算音符上吧。況且生活上，也不見得在買東西時候，人家問你X+Y等於多少吧。”
    善生想想，歐陽瑾和陸晴川都是一路的，至少在惹他翻白眼這方麵倒是一致的，沉默是目前最好的應對方法。
    當走出文具店時，善生突然不再說話，定住腳步，望著前方。身邊的歐陽瑾疑惑的順著他目光方向看去，卻看見因為有急事提前離開的陸晴川。
    以及。
    坐在陸晴川後座的長發女生。
    陸晴川沒有留意對麵的他們，對著身後的女生揚起好看的微笑，穿過對麵馬路時，女生抱著陸晴川的腰，緊緊的抱著。
    身邊的歐陽瑾，看著善生的眼神，漸漸暗淡。心裏一陣疼痛，收緊握住肩帶的雙手。
    似乎，過完這個夏天，有些東西在不經意的瞬間起了變化，在所有人還沒有心理準備的前夕。就像善生還沒來得及長得和陸晴川一樣高，就在16歲生日的早上糊裏糊塗變成大人。
    他甚至不記得夢見誰，也沒像陸晴川說的腹部的肉變得結實，從路邊服裝店的落地玻璃反射的自己的臉來看，他依舊是剪著幹淨短發的高中男生，不會坐在陸晴川的後座上抱著他穿過大街小巷。
    那次之後，善生經常在操場碰見長發女生把可樂和紙巾遞給陸晴川，然後從他身邊經過，他走過去沉默的把礦泉水遞給剛跑完的歐陽瑾，放在書包的冰凍可樂沾濕了英語書的邊緣。後來他知道長發女生叫林一晴，新來的轉學生，陸晴川說，“有沒有覺得她像赤名莉香？”善生特意認真看了一眼女生的臉，她朝陸晴川微笑時彎彎的葉眉和上翹的嘴角，的確長得像莉香，那是陸晴川除開王祖賢，第二個最喜歡的女明星，《東京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善生不敢說出“你們是在交往”或者“你喜歡她嗎？”這樣子隱晦的話，至少陸晴川還是上學放學和他們騎著單車經過一個個紅綠燈，和以往一樣，看得到的是他空蕩蕩的後座，和隨風揚起的白色衣角。
    16歲生日那天晚上，母親做了一桌子善生喜歡吃的菜，早上自己躲在衛生間洗的內褲被母親單獨高高掛在陽台，他站在客廳看向外麵，頓時感覺回到當年小學一年級，第一次把紅領巾帶回家母親洗幹淨掛上去晾幹的時候。轉過身就看見母親一臉曖昧的笑容，連忙把頭轉到一邊，叫了一聲房間裏的父親出來吃飯。
    晚點時候和父母一起吹蠟燭吃蛋糕，算是跨到16歲的年紀。回到房間，坐在床上拆開陸晴川送的禮物，一個外形是萬花筒的小台燈，放在床頭，插上電源，關掉房間的燈，小台燈的光透過五彩繽紛的塑膠照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整個房間像在萬花筒的裏麵。突然一陣敲門聲，門外的母親告訴他是陸晴川的來電，他出去接過電話，“謝謝”還沒有說出口，陸晴川就讓他走到樓下。
    將近十一點的晚上，空氣變得寒冷。他忘記把外套穿上走出弄堂就感覺雙手變冷，抬頭就看到站在路燈下的穿著黑色外套的陸晴川，他跑過去，“好冷喔，這麼晚你幹嘛跑來。”
    陸晴川一改往常的嬉皮笑臉，站到他身後麵，在他還不來及反應就伸手抱住他的脖子，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時間似乎就定格在這一秒鍾，路燈下整條的小巷安靜得隻聽見陸晴川在耳邊呼吸的聲音，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陸晴川說，“我戀愛了，善生。”
    ——我戀愛了，善生。
    在善生16歲生日的最後一個小時裏，陸晴川開始他的初戀，那個長得像赤名莉香的林一晴的女生，在他毫無防備之時搬進他的心裏。
    枕著陸晴川的手臂，善生閉上雙眼，想著原來長大了，是伴隨著絲絲疼痛的代價。
    此時，如果兩人轉過身來，就能看到站在身後不遠處黑暗角落的歐陽瑾，提著精巧的蛋糕，其實，他的初戀比陸晴川還早點。
    初戀是深刻的，同時，年少無知的戀情如一顆香甜的糖果，吃時甜入心底，甜後便是長久蛀牙的痛。在我們的內心深刻那條屬於初戀的傷疤正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漸漸愈合，雖然偶爾在夜深人靜時回憶起來依然會泛起淡淡的疼痛。
    因為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我喜歡你，你喜歡他，他喜歡她，她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