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中午方君乾去看李生虎的時候，笑得格外明朗。
    明朗到李生虎一看那笑容就差點從床上蹦下來，吼一嗓子嘹亮的“萬歲”。
    “小兒……”
    “你兒子？後麵呢。朕剛下朝就來了，想必從武會比朕晚個半刻。你著什麼急嘛……”方君乾大踏步坐下，大大咧咧地說。
    “皇上？”好吧，我們的李大將軍也有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
    “朕，不因傾宇罪他。”終是有片刻的沉默。
    “謝主……”
    “你也別謝了。”帶著點無奈，“朕讓他閉門三月，禁足思過——這是冒犯太子少保，無理取鬧的份兒。”
    要換做平時，李生虎肯定會在心裏嘟噥一句：無理取鬧的是你吧。但今天，他卻是格外地老實。想說句什麼“謝皇上開恩”的，卻實在不習慣在這種情形下說，搖搖頭，便也作罷——再說，方才也說了——半句——謝恩的話。
    這個小混混闖得禍還少嗎？
    ——少到李生虎無數次想讓他棄武從商——雖然商賈是最末一等，但怎麼著也比混跡朝堂日後一不小心就掉了一個——唯一一個腦袋好吧？
    再說，憑他的背景和資本，商賈的地位再低下這小子日後的活計也不會差到哪去對吧？何況慶末以來，再不抑商。商賈本不貧賤，不過因其固態，早在數百年前便被排為最末一等，與上九流無緣，受盡鄙夷。大傾開國後舊俗一廢，商賈多亦自重甚於往日，天下人自不輕商。
    “太子少保？”自從大傾立國，有幾個職司從來都是空的，其中有右相，當然也有三師、三公和東宮諸職。李生虎頭微微一偏，怔了一怔，然後有些好笑地看著方君乾，“那位素來不知蹤跡的琵琶國手這下不裝清高了？”
    “他……得了吧。整個就小屁孩一個……比你家那個好不了多少……”方君乾說話倒是懶得經過腦子了，更懶得算數了——哪怕隻要一秒都懶得——在這個本質上是個粗人的李生虎麵前。
    在他心裏，張盡崖就是長不大……可憐的張小朋友，你就認了吧。反正這稱謂你也習慣了不是？
    “……難道不是？”說實話，除了他，李生虎真還想不出別人——當年肖傾宇與張盡崖、方衛伊二人的師徒名分別人不知道，他們這些八方老將又，豈會……不、知？
    躺在床上的粗壯漢子撓了撓頭——這個情景，呃……怎麼說呢……
    ——方君乾突然覺得這個老家夥有點傻。嗯，傻裏傻氣的。
    褪去了殺氣的他們，其實更適合去當……凡人吧。
    多想了啊……怎麼可能呢？
    如果……這個世界，哪裏有什麼如果。
    “你的榆木腦子終於好使了點……就是他。”方君乾微歎，“小屁孩……也終是長大了。”
    李生虎突然覺得，君臣二人的笑中，都摻雜著些莫名其妙的欣慰。
    和，悲涼。
    “話說回來，他不清高了，你倒是給我來文雅了？還什麼素來，不知蹤跡，清高？！”
    “這不是公子的功勞嗎……？”李生虎一愣，賠笑。
    “他那時候可沒有教你們這！”方君乾一副憐憫的表情：想蒙我？……五百年後再來吧。
    ——再來你輸得更厲害。
    其實是被朝政上的那些文墨培養的吧。
    得到了的同時，也總會失去，不是麼？
    ——武將改造啊。再湊兩個，成個三大改造吧。
    ——數字吉利點。
    “爹，皇上他又把孩兒禁了。這下好了，想立功都沒機會……”李從武的聲音傳進來，人影剛到門外，看到門內的黃袍，立刻閉了嘴。
    “立什麼功？你不闖禍老子就謝天謝地了！”李生虎沒好氣地罵著，想想前晚昨晚連續罰他跪了兩夜，打了五十個板子，便也沒在方君乾麵前多說什麼，“……再說了，你以為現在還有仗給你打？就是打仗也輪不到你這兔崽子。”
    “你別說，沒仗給他打，還真有仗給朕打……今兒個吵了一上午了，否則你當剛剛下旨罷朝怎得又宣了？你當早朝怎得拖如此長？呢，看看吧——”方君乾打著官腔，拍了拍李生虎的肩膀，一半的說笑中隱著一半的嚴肅。
    病榻上，李生虎接過一封奏折。
    準確的說，是邊關的急報。
    那是火漆。他最熟悉的樣式。
    火漆，紅印，黃紋，黑邊，以及還能看出來的三道密封……
    ——這是，最高一等，八百裏加急的邊報。
    上麵加的密封已經被拆開。
    “大膽！”
    “老李，別怒，傷身體，不值得。”方君乾長身而起。李生虎看著他的側臉，臉上的棱角，棱角旁的白色：他又重新成為了天下的皇者。無懈，可擊。
    “是。”
    “老李……”
    “嗯？”
    “朕昨日下旨了……改元，傾乾。”
    犯我者，亡。
    不但如此，而且——
    我還要讓史書上我和傾宇的名字在一起。
    我還要讓傾宇的名字和我一起流芳千古。
    傾宇，我定要讓天下見證，我們的與共。
    五月初六，改元傾乾。
    傾乾元年，五月初七，倫淳郡八百裏急報，沙羅大軍計一千萬於初六陳於倫淳、伏沙邊境，兵壓國界，稱欲演兵百萬於此。兩郡請旨。
    ——《傾聖祖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