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生死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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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君乾有些困。
“皇上……皇上?”老太監的聲音從傾天殿外傳過來,“按時辰,皇上要更衣了……”
方君乾對著眾人無奈一笑:“傾宇真是的,把朕推到這裏,自己撒手不管……等他回來,一定要好好教育他一頓!”
戚無憂看著方君乾絲毫不見凹陷的眼睛,猶豫:“皇上,要不……?”
“怎麼?”方君乾用手撐著頭,手肘下的龍頭噴著火,看著戚無憂,一副凶神惡煞地樣子。
“要不……今天就不上朝了?”戚無憂試探著問。方君乾隻要身在京城,就從來沒有罷過朝——當然,肖傾宇去世的那五天除外。十數年來,就是有慶功宴,他也隻是體諒眾臣、延遲上朝而已。自己,再怎麼樣,都從來沒有遲過。這點,朝野上下,無不欽佩。
戚無憂很慶幸自己遇到了這樣勤政的明君。
——即使用方君乾的話說,這全都是為了肖傾宇。
“我罷朝,傾宇會不高興的吧?”方君乾的語氣中有股淡淡的擔憂,聽得戚無憂覺得好笑,心裏一鬆。
“皇上僅用了一十六年平定天下,想公子也會希望皇上能休息一兩日——何況,五日後,便是皇上的生辰。臣昨日得到奏報,京城上下一片歡騰,眾百姓自願為皇上建九重寶塔,以表聖上之功,傳千秋萬代。”戚無憂說到最後,神色中有種興奮——自古謀士難當,帳下幕僚,誰不希望自己的主公、皇上是一代明君、名傳千古?要是有條件,恨不得把自家的主公捧成千古第一帝皇——當然,這個稱號得有福消受——最重要的是有資格消受才行。
如今的方君乾,已經具備了這種資格。
他即位後,繼往開來而不棄本源,連年征戰而文商未廢,身經百戰而百戰百勝……
自古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方君乾早已得了天下,有了民心。
外族是滅不完的。而大傾的盛世天下,靜悄悄地來臨。
看著方君乾猶豫的神色,戚無憂一喜,抓住方君乾的心理:“皇上,無雙公子定不會怪罪的——若是讓他知曉皇上如此拚命,哪能怪呢?恐怕是要怪微臣,沒能幫皇上分憂。”
“無憂你太抬舉朕了。若是傾宇坐此位上,定比朕勤奮許多……”
張盡崖白了方君乾一眼:那當然,你想跟師父比,早著呢!居然還有臉說。
在張盡崖心裏,肖傾宇就是唯一的神啊!
“五月初一了啊……五天後就是朕的生辰了——可傾宇還是不來,不給麵子啊這個任性的人——居然敢丟下朕!”方君乾氣鼓鼓地道,露出些倦色,“那,今日,就……不早朝了?”
方君乾:日後一定要讓傾宇補朕一十六份禮物——一份都不能少!太虧了!
“微臣的意思,就是這樣。萬壽節將至,百官誰敢多言,戚某定會為聖上分憂,代為處置!——這種事,決計不會有的。不過一天罷了。”戚無憂看著這樣勤政的方君乾,那叫一個欣慰加自豪。
“那就這樣吧!無憂,君無戲言,今日便罷朝一日。來啊,宣旨——!”方君乾差點從龍椅上跳起來,興高采烈的樣子看呆了戚無憂——他哪有一點困意?估計下一刻就得手舞足蹈了!
怎麼覺得有個地方不對?
——敢情自己被他耍了!這個方君乾就是想讓自己主動說出罷朝的話——
方——君——乾!戚無憂看著方君乾那開心得得意忘形的樣,明白自己是著了他的道。
他怎麼會忘了,方君乾可是一向精力充沛——就是累也不會在他們麵前露出來!
他這是生生地被方君乾擺了一道!
看著這個自小折磨自己的大傾左相氣急敗壞地樣子,方衛伊在旁邊喜笑顏開。
餘日哪敢插話?這時候他隻希望自己是一個透明人——開玩笑,方君乾沒找他麻煩就是萬幸了!自己還開口找麻煩?提醒他們自己的存在?這不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麼?
唯有張盡崖,像在想什麼,忽的抬起頭:“方君乾,想點正事兒!沒時間了!”
沒時間了?沒時間了……
方君乾像皮球一樣,頓時沒了氣:“是不是……今天一定要得到風火水雲鼎?”
“不是——”方衛伊聽著這句話一句“師兄萬歲”還沒出口,就被下一句話鎮著了:“即使今天得到風火水雲鼎,也有危險。”
已經懶得問為什麼了,方君乾可沒那個心情懷疑無雙公子座下書童的算術水平。“那……怎麼辦?”
看著病急亂投醫的方君乾,張盡崖長呼一口氣:“不知道。”
目光集中向一個被忽視了很久的人——餘日暗歎,都夏天了,怎麼感覺那麼冷?偏生身上還有那麼多汗……
方衛伊的一句“餘日”幾乎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聲音沙啞得跟老虎差不多。方君乾已經沒閑情逸致找餘日算賬了——找他算賬,一點用都沒有。還是先幹正事再說。
“無論怎麼樣,都有危險?”戚無憂哪還敢跟方君乾較勁,小心翼翼地問。
“可以這麼說。”張盡崖點頭肯定,沒有一點的猶豫。他的動作利落地令戚無憂頭疼,“而且……服了藥後到師父蘇醒,中間還有一段時間。回神香還要取血——所以——無論怎麼樣,都有危險。而且,”這個猶豫,讓戚無憂這樣的淡定者有殺了他的衝動,“危險——”
張盡崖未說出來的話,方衛伊說了,“——危險不小。”
長長的音冒出來:“我想見師父——”方衛伊皺著眉,道。
現在你說這話,不就是在空談麼?——張盡崖憐惜地看看方衛伊,接不上話。
根本不是危險很小,是危險很大。
——大得就像一個沒有任何把握的賭。
——大得就像當年的大慶京城裏不明真相的百姓猜著方君乾會喜歡誰一樣。
“不——”方君乾深吸一口氣,震撼了張盡崖:“如果——
“如果——現在先喚醒傾宇,危險——定會小一點。”
“你說……什麼?”張盡崖隻覺得說話有點難。
真的有點難。
“方君乾,你到底是什麼腦子?你什麼意思啊?!”張盡崖咽了口口水,潤潤嗓子。
“我的意思就是,先喚醒傾宇,再去餘家。”餘日覺得寒得徹骨。
“你……這是什麼逆向思維?”張盡崖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荒謬!”
“你好好想一下——”方君乾冷靜地嚇人,“如果風火水雲鼎拿不到,一切都是徒勞——如果能拿到,將解毒放在後麵,並無大礙——畢竟傾宇體內的毒已經不多了,不會像當年,痛成那般,隻要把餘毒消除就好。”
“大哥……如果這樣的話……你不就是在賭麼?”方衛伊眼珠子突出來。
“有兩場賭局,籌碼相同,一個四平八穩,一切都是正常運作,可是贏的概率反而小;一個令人意想不到,改變了整個的順序,但贏的概率,實際上更大——你說,你們選哪個?”沒了一點寵溺,方君乾這時候的身份是獨斷乾綱的寰宇大帝,說一不二。
“賭什麼,我都不怕——唯獨,他。”
戚無憂不得不說,方君乾有的時候真的是個天才。
“就這麼定了……不許出錯。”
“不可以。”
知道方君乾動作一點不慢,卻不知道他竟幹脆至此,這種大事,他幾句話就決定了,沒有給任何人反駁的機會,而且毫無停頓地——隨手拿了一隻杯,黃泉出鞘。
亮光劃過。
血,在龍袍上綻出鮮豔的色彩。
“傾宇,看——這血,像朵桃花。”
方君乾一直很懷念碧血桃花的味道。
他笑著,笑容越發明麗。餘日臉上,麵色煞白——仿佛手臂上那一道長長的口子,劃在他身上。
“方君乾,夠了!血用不著那麼多,你是傻子麼?”張盡崖看不下去了,怒道。
方衛伊沒說話。他扯了扯張盡崖的袖口,和戚無憂對視一眼:這時候的方君乾,任誰說什麼他都不會聽的——除非是肖傾宇來了。
整個就是一個倔小孩。
倔強得讓人心疼。
“去傾宇殿——取血!”深吸一口氣,方君乾起身。不一時,傾天殿裏隻留下呆立著的餘日。
傾宇殿。
一行黑衣悄然無聲地出現,又快速隱沒回了黑暗。
人有自己的位置。
有些人,天生就是王者,比如方君乾,比如肖傾宇,他們注定要生活在金字塔的頂端,享受一切的褒獎和質疑,同時擁有登高望遠和高處不勝寒;
有些人,天生就是殺手,比如八十四雲騎,他們注定要生活在黑暗中,唯一的光線就是殘陽下,背扛著鮮豔的紅色,站在所有人的前麵,作為軍中的一麵不能倒下也不會倒下的軍旗,濺起屬於他們的血跡,屬於他們的能力證明——那是他們的榮譽,是他們的光輝,是他們的生命。
他們的位置,是殘陽,是黑暗,是血泊。
他們,就是這之中的耀影。
肖傾宇和方君乾是迎著光,站在世界之巔,天下的至高至寒處。
而他們,注定逆著光線,站在世界的對立麵——站在盛世的對立麵。
“傾宇——”
“對不起,我……隻能讓你受這苦了……睡著也好,這樣,就不會覺得痛了吧?”
密室。
冰棺。
萬年寒冰,恰似其中的人。
總是平靜得不像人。
總是冷靜得壓抑。
總是冷淡得讓人不敢正視。
開棺。
沒有人會認為他活著——完全沒有生命活動的人,多年來未曾進食、與世隔絕的人,數十年躺在寒冰裏一動不動的人。
沒有人會承認他死了——一件事,哪怕再不可能,去試了,也都會有百分之一的幾率;而不試,則是幾率為零。
如果去選,你會選哪個?
試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不試——或許就這麼過了,做完所有事,直接結束一切就好了。
自私的人,總會選第二項。
說肖傾宇不自私,無人疑。
說方君乾不自私,沒人信。
——獨獨,事關肖傾宇,方君乾——自私不起來。
對他來說,“死”字就像一個侮辱。侮辱著他,侮辱著和他紅線結發的男子。
白膚勝雪,黑發垂肩。
素衣一襲,若出凡塵。
張盡崖閉上眼:他思念了十六年的公子,終於……近在眼前了。
他不想讓這距離,再次變回遠在天邊。
“方君乾……你……經常來麼?”
“不——經常來,總會有被人起疑的危險;地下室,自然是越少開啟越封閉,傾宇也就能越好地活下來——何況,傾宇喜靜。”咬著下唇,方君乾拿了一根銀針。朝著肖傾宇刺去。
以方衛伊的定力,也不禁驚呼出口:銀針,竟是紮不進去?!
怪哉!
如今,已不是怪不怪的問題。
一個風火水雲鼎,一個餘光辰,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
一個芥子玄冰閣的時限,一個數字,已經讓他們心不敢鬆。
若是連一個最基本的取血都……
沒人敢往下想。
沒人願意往下想。
果然,逆天,是要有代價的。
方君乾不想想多,手指關節發出“哢”的響聲。
他拔出黃泉劍:此為天下聖物,劍之帝皇,如果再……
刺下去——竟是,刺不下去。
像是——來自神劍本身的一種排斥。
方君乾閉上眼。
方君乾誓言中的黃泉,閻羅殿裏。
閻羅王獨自賞著桃花,黑色的桃,顯得格外的詭異。
“戰神,桃仙殿下的本體,如今可是有……神力保護的啊……”
“黃泉劍乃是當年……桃仙殿下的佩劍,神劍有靈,豈會傷主?”
“恐怕如今,隻有一物可成全您……”
“天地神劍,一為碧落,一為黃泉,碧落賜予戰神,黃泉贈予神子……”
“就看戰神您……能不能想到、有沒有定力,拿起碧落……”
沒有人回應方君乾。
沒有人告訴他原因。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
“為什麼會這樣?”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也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為什麼……”
張盡崖縱是顧不上歎氣,也忍不住在心中幽幽一歎。
當初他看著他們驚鴻一瞥,看著他們月下簫劍相和,看著他們聯手禦敵,看著他們千裏相會、生死相依,看著他們策馬嘯乾坤……
卻道……
當時隻是尋常……
方君乾,你怨麼?
如果不是肖傾宇,你可以行事毫無顧忌,安安適適。
如果不是肖傾宇,你可以成為不敗戰神,從無弱點。
如果不是肖傾宇,你可以坐擁弱水三千,江山萬裏。
你們羈絆了七年,你苦苦等了他十六年——
人生,有多少個二十三年呢?
“二十三年棄置身”的古人,終得以還朝;
而你們,二十三年前初見,如今,卻幾乎是——陰陽兩隔,生死一線——你仍死不放手,逆天而為。
——可謂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一十六年過去,公子躺在密室的冰棺裏,毫無知覺,不知時間流逝,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年華已逝,冰棺中隻似一日。
一十六年過去,你端坐在金極頂下,環顧四望,京城分明繁花似錦,繁華空前,你卻隻見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不見伊人。
荒涼如深山。
荒蕪如曠野。
當初,公子,對你是有恨的。
那麼,如今——
……你,怨麼?
生死一線間,紅線結發戀。
碧落黃泉誓,戰天無人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