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芙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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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琮國的雨季來的極快,滿城的雨,點點滴滴堆砌,池裏的蓮花雪白嫣紅,被雨霧染上一層泛著薄紫的淺彩。
漣漪四起,仿佛蘆葦深處蘭槳拂水。
諸葛玄音坐在窗前,蓮瓣素窗透過白檀香,紫檀筆架上懸著一管管筆,筆尖雪白柔潤,像是含苞未開放的玉蘭花,在雨色天光下晃蕩著淡淡的幽彩,諸葛玄音拿起一支紫毫,筆尖懸在紙上卻兀自未曾下筆,臨著窗,粉壁上掛著吳炳的出水芙蓉圖,縷金紋脈,賦彩勻麗,諸葛玄音看著看著,卻不知寫什麼,提起筆,在窗紗上頭寫了行字。
莫怨東風當自嗟。
當自嗟。
其它的他卻也說不出來什麼了。
做了什麼都是他自己的債。
雨打濕了芭蕉,蕭蕭翠色。諸葛玄音莫名覺得冷,緊了緊天水碧綾錦的衣裳,才要走回去,卻聽見紗窗外輕聲的念叨,軟煙羅上印著個人影,瞧身形像是個小姑娘。
“莫怨。。怨。。東風。。。”聲音就像雪瓷蓮花掐絲盤裏的玫瑰菱粉糖。
“當自嗟。”
諸葛玄音推開窗子,微笑的雙眼溫和而清澈。
倒是窗外的小侍女嚇了一跳“侯……侯爺。”
“你叫什麼?”諸葛玄音理了理袖子,抬頭問她。
小侍女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回答。
“聞弦。”
諸葛玄音微微一笑,推上窗子,聲音飄散在朦朧的雨霧荷香裏,驀然還嗅見瑞腦溫涼。
“進來,我有話問你。”
啊?……啊?……
踏了青玉鎏花纏枝芙蓉釉地麵,聞弦提了素紗雲紡的裙子走進來。
窗外雨雲暈著柔灰,酣了似的抱著遠山,紫薇花柔朵微嫋,那一點淺妃紅薇粉的顏色像是美人的晨妝,花似的麵上一點點浸了紅玉檀粉,諸葛玄音抬起頭,聞弦正好迎著他的側臉,冰絲綺羅一般憂致秀雅,諸葛玄音放下手裏的《荀子》,正看到王霸篇,他微微一笑“聞弦?可是不是那個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聞弦?”
聞弦吐了吐舌頭,俏然的意思“原本是宮裏頭的嬤嬤隨便來起的,誰曉得有這麼多的講究?”
諸葛玄音拿著書卷,書頁泛了黃,隱在天水碧羅錦袖子裏的手指溫潤而修長,沾著瑞腦檀香的甜軟清涼“你似乎很怕我?”
聞弦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我還是第一次離得這麼近看您呢。”
“離得這麼近怎麼了?”諸葛玄音眉目輕揚。
聞弦的手指理著絲繡桃花的衣帶,抬起頭來笑眼甜淨“我隻是覺得,像您這樣的人,不應該被說成是壞人。”
這樣的人,怎樣的人?
諸葛玄音用手裏的書敲著鏨花漆色九枝梅花案幾邊緣。
“好看的人,而且,很溫和,所以不是壞人。”
諸葛玄音失笑“你還小,怎麼知道我是不是壞人,何況是不是壞人和皮相有什麼關係。”
“可是您真的不像。”
諸葛玄音苦笑了一下“好吧。”
聞弦本是琮國皇宮裏的小宮女,後來便被指派到惠安侯府上來,年紀小,人又極為天真靈氣,便教諸葛玄音留了下來,諸葛玄音終日沉悶的人,縱然是有萬千繁華在眼前他也隻是鬱鬱寡歡,還好有這樣一個小丫頭在身邊,他才仿佛能見著些笑意。
隻是那些笑意仍是轉瞬即逝,像飄在蓮花蕊尖上的一縷淡煙,一忽兒也就散了。
聞弦也是不懂得這樣的哀傷所為何事,也不懂政治究竟能給侯爺帶來什麼心情,她目前的活兒就是想著怎麼才能讓吃不下飯的侯爺多吃點飯罷了,每日廚房做的膳食,侯爺就是不看,看了也不吃,拿著書就坐到一邊去,雖是飄然似仙人的味道,但是侯爺也畢竟是個凡人,不吃飯……對身子會不好的。
“侯爺,今個兒廚房裏頭新製了湘妃百合魚糕……您看…”聞弦幾乎是討好似的湊過來。
諸葛玄音搖頭“你吃罷。”
“梅花糕怎樣?這藕粉鬆瓤玫瑰團子也極好。”
侯爺不吱聲。
“椒鹽脂烙酥,桂花粽子糖,蓮子碧粳杏仁粥?”
還是不說話。
每日諸葛玄音吃不了多少,都是聞弦吃得多,這些日子下來她倒是養的潤澤,諸葛玄音還是老樣子,隻是似乎更見削瘦了。
才熬了山藥苡仁芡實粥他又不喝,聞弦為了不浪費,隻好一股腦的又喝下去。
到了傍晚天還是不見放晴,聞弦不禁有點厭煩這連綿不絕的雨季,下的絮煩。
雨打芭蕉,又是深濃的冷翠意思。
廊下一池蓮花,風露佳人,隱隱冰蕊素素妝,雪影凝幽嫩玉鑲,鬱竹掩住瑣窗,亮白晰透的零碎雨珠滴落下來,落到青石板上,花木蔥蘢,蜿蜒珠光。
聞弦才走到蓮花池邊,撐著一把天青山水桐油紫竹傘,小心翼翼拂開垂落到肩頭的白櫻枝,夏草露葉斜風柔雨,有遊鯉在碧水中旋曳。
回廊上站著一個人,沉青羅錦常服,背著手,沒打傘,獨自立在微雨中。
誰?
聞弦眨了眨眼,心想莫不是侯爺,隻是唯獨身形不像,正要喚一聲,那個人卻先回過頭來,迎著淡淡的雨光,聞弦看清了這個人的臉,眉目溫潤清貴,隻是聞弦從來沒有見過他,她皺了皺柳眉“你是誰?”
那個人微微一笑,眼角幾絲細紋潛藏了歲月流轉。
“說話啊,沒見過你!”聞弦雙手叉腰一看頗為潑辣。
我是誰很重要?
“你又是誰,我還沒問你。”男人側過臉。
“我是我是這侯爺府裏的管家,通報來意!”聞弦仰起臉兒,水紅碧青的透背緞裙裾疊了好幾層,像收束豔靜的美好夏花。
男人失笑。
“我是你們侯爺的舊相識了。”
聞弦狐疑的盯了他半晌。
一時靜默,男人看見聞弦一臉的不相信,就換了個話題“你要去做什麼?”
“去小廚房啊。”
發髻鬆了,垂下來一簇白櫻鑲珠的絹花。
男人略一思索,便問道“是他吃不下飯嗎?”
聞弦瞟了他一眼,心裏想這個人真奇怪,但還是點頭“嗯,我們侯爺就是不喜歡吃飯。”
仍舊是如此。
花枝一垂,雨碎。
男人歎了一口氣,搓了搓手“交給我吧。”
聞弦一臉糾結狀。
啊?什麼……什麼?
他從來就不喜歡油膩肥厚的肴饌,他一直知道,當年在雍州平定叛亂的時候他就飯吃的不多,那時候的他也會為他費盡心思的。
薄淡的油煙泛著塵世的氣息。
不是九重宮闕之上的冰寒,若可執手,便是最為靜好,塵世溫暖,最不像瑤台玉闕華錦金墀的沉夢,累累的白骨滿階的鮮血,沒有白頭到老沒有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何況這深宮重重裏頭,處在其中的人看似金雕玉砌奢華香迷,而錦繡的皮囊下頭爬滿了蝕骨的白蛆豔冶的毒蛾,無奈那麼多,有些事總是想得願得卻說不得也做不得。
蟹粉和火腿肉細餡裏頭過了丁香雪鹽香蜜,攪在一處,男人看著一盤子肉餡,卷起袖子,回頭對聞弦說“去池子裏采幾枝開的好的蓮花來。”
聞弦答應著去了。
玉指流光,腕子上天青瓔珞叮叮當當,蘭舟催度花蔭,擷下輕粉芸雪嫵媚華年。
是怎樣的心思?
蓮心最苦最青,情亦是最為苦,求不得的情,是世間第一苦。
蓮瓣落去,隻留蓮心用著。聞弦不解,這麼苦的心要著什麼用處,他說,因為蟹粉火腿丸子和著蜜鹽丁香太膩,才加些蓮心做內餡中和。
竹篾籠屜上鋪著一疊白菊花瓣,白的比那初春的玉心梅花還雪嫩幾分,低下頭去嗅一下,白菊淡淡的苦香,原是上好的杭白菊。
菊花香蓮心苦蟹粉火腿鮮甜柔膩。出了籠,聞弦覺得好想吃好想吃的,男人拿幹桂蕊玫瑰瓣熏的漚子蜜洗了手,衣襟上還沾著蟹粉丸子的味道,他抬起袖子嗅了嗅,然後抬起頭,看著聞弦“把菜端給你們侯爺,他問起,別說我來過。”
聞弦疑惑“為什麼?”
男人淡淡一笑“沒什麼,你隻要別說就夠了,知道太多會很不好。”
聞弦思量了一會,“好吧。”
雨又下起來了。
男人整了整衣裳說“我也該走了。”
聞弦遞過去一盞孔雀牡丹琉璃燈,翠羽寶花麗輝分明“拿著吧。”她不知道這人是什麼來曆,可是也不好意思叫他淋著雨回去啊。
奇怪。
聞弦看他走遠了,搖了搖頭,百思不得其解。
腳步聲聲聲近,冰涼玉砌回廊踏過。
聞弦提著八寶塔食盒走到書房門口,騰出手,小心翼翼把門推開,垂花門富貴長春,芙蓉、桂花、長春藤。一圈一圈的裹纏,描了金,在雨霧裏顯得模糊而浮華。
諸葛玄音穿了一身瑤青素羅錦的常服,袖口繡著蓮花,外頭是雲白綾紗的罩衫,裾沿的銀絲舞鶴紋不甚分明,隻覺得淺光團散,人坐在那裏高華而清冷,就像沾了寒月的氣息,仿佛從天上宮闕走出來,顯得不真切。
法華經的書頁帶著伽羅白檀的味道,故紙荒經,清冷香碎。
聞弦走了進來“侯爺,晚膳現下做好啦,要不要這就用?”
諸葛玄音頭也沒抬“先放在那裏吧。”
聞弦看了諸葛玄音一眼,放下食盒,自己自作主張揭開食盒的蓋子,香氣飄散出來,除了那盤蟹粉蓮心丸子,另做了枸杞紫米粥,百合翠芹卷,蝦蓉雪裏蕻小籠和桃膏酒釀團子,“您每次就叫我擱在那裏,說等會就吃,結果還不是等我過來,東西也就動那麼幾筷子,今個兒我是不管,您好歹吃幾口,這枸杞米粥我熬了好半晌,您就當賞個臉成不成?”
諸葛玄音眨了一下眼,手中的法華經翻了一頁。
“侯爺!”
聞弦跺腳。
她家侯爺是成了仙還是怎麼著?!
“侯爺從來都是錦衣玉食,看來就壓根沒經過饑荒年歲吧。”聞弦又兩手叉著腰,俏麗臉麵上也都是氣鼓鼓的模樣,“您想成仙,每日這麼多東西也不動筷子,看得人生氣得很!”
諸葛玄音手中的書輕輕一跌,倚在紫檀書案上。
……看來他真的會拐彎抹角的想到他。
“算了,給我筷子。”
聞弦笑了起來,連忙盛了一碗粥,把筷子遞過來“侯爺,給。”
諸葛玄音拿起筷子,目光突然一滯。
“這菜你是怎麼做的?”
聞弦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正是那道蟹粉丸子。
不行…那人說過不讓她說。
聞弦把話用力吞下去,改了口。
“白日裏翻書恰好有這道菜,心裏想著侯爺不愛吃飯,這菜看著開胃,就做了出來。”聞弦探過頭去“怎麼,有什麼不妥?”
諸葛玄音勉強一笑,舉箸“沒有。”
杭白菊苦蓮心,蟹粉火腿的鮮膩便被這份清苦淡香中和而去。
蓮花並蒂,心一般兒苦。
除了……除了他……
他知道這道菜絕不會從什麼書上找到。
諸葛玄音閉上眼,隻覺得有苦澀緩緩湧上來。
你不是不在乎我麼,你說我是你這一生最大的恥辱,可是你為什麼還要再來呢,給我這麼多虛幻的希望,可是給我的希望最終還是夢幻空花。
是嗎?
當年的你,為了做好這一道你憑空想出來的菜,於是就把蓮花池裏的蓮花心全都弄了個幹淨,當年的你,我知道是為了我。
可是現在的你又是為了什麼。
既然是你做給我的,我當然要賞臉。
我當然要吃個幹淨。
諸葛玄音吃的急,吃到最後覺得一陣惡心上湧,低下頭哇的一聲全都吐了出來。
都是苦。
真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