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5,可以調素琴(莫宿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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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在彈奏一把沒有任何裝飾的古琴。
一點兒也不像個玲瓏剔透的十二歲的孩子,那雙水晶般晶瑩的眸子裏積澱滿了墨水,太多太多的生疏與防備,還有不在意任何事物的冰冷,讓他像一個經過細心雕琢的陶瓷娃娃,嘴角永遠帶著標準的笑,沒有半點逾越。
他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拾起酒壺,輕輕地斟了一杯青梅酒,緩緩的端到唇邊,蜻蜓點水般的啜了一口,似乎帶著無限愁緒,明明是個孩子,做出這樣的舉動,卻不讓人感到分毫的好笑、滑稽。
隻是讓我覺得心疼,太過的心疼。
隻是一個孩子,十二歲,十二年的寂寥無人,沒有書本,沒有紙筆,隻有一張樸素到了極致的琴。聽了那最為寂寞、傷神的琴音後,我再難愛上任何喜悅的曲調。
我為那份悲傷而陶醉。
那個孩子叫白君顏。
一個早被人遺忘的名字,或許,他自己,也早已忘卻了這個有如他蒼白臉色的稱呼,在無盡的絕望與寂寞之中。
他總是穿著一襲青衣,樸實無華,卻像極了他種在河裏的清雅的蓮。
不知為什麼,他種的青蓮,總能開到秋月升空,在朗朗的月光下,青蓮,青葉,青衣,還有被月色親吻的慘白的臉,有一種讓人落淚的美。
我那時也隻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子,可是一但遇到了他,原本的躁動不安,就完全消失了,隻想靜靜的看著他,看著他,代替這個倔強的,喜歡咬唇的孩子默默的流淚。
那是我的夢想如此簡單,隻是想永遠的,永遠的看著他,簡單到讓我後來覺得像一團浮華的泡沫。
於是我每晚都來看他和他的青蓮,一直看到他的蓮花盡數凋零。
隻是有一個夜裏,那個青色的背影突然轉過身來:“我好看嗎?”他的聲音如此的清冽,冷靜。他望著有些尷尬的我,露出了極其難得的笑。“你已經連續看了我好多天了,知道麼?”
我凝視著他那雙幽黑有如墨水的眸子,聽著他由於多年不開口而幹澀的嗓音。
我比我自己想象的還要鎮定,半晌過後,輕聲問:“你喜歡蓮花麼?”
他輕笑:“是。”
“為什麼?”
“它永遠不會在意自己的過去,來自最肮髒的地方,卻以最清雅的姿態走向聖潔。”
他的聲音有如天山上初融的冰雪,輕輕地流淌在我的鼓膜上。
我厭惡蓮花——在遇到他和他的青蓮之前,我一直以為蓮花和那個人一樣,美豔的仿佛有毒,讓人不敢正視,脫俗而妖冶,不可近觀。但這不妨礙我喜歡白君顏和他的青蓮。
我看著他,認真的說:“我很喜歡你,白君顏,不知……是否可以喚你君顏?”
“如果可以,便叫我秦逍月,”他玩弄著鬢前的發絲,微微一笑:“因為我喜歡。”
逍……月……是麼。
我看著他的眼,寂寥的眸子裏似乎多了幾縷閃亮的色澤,他轉過頭來對我笑,墨色的長發在風中飛揚,發絲猶如黑想的絲線在空中纏綿起舞,有幾縷站來他雪白的臉頰,天鵝般線條優雅的脖頸上,那雙黑亮的眸子微微挑起,墨玉似的瞳孔裏似乎是第一次有了我的影子,他長得不能說是英俊,應該算是柔美,有些美得雌雄莫辨。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小小的虎牙。
清澈似水的一笑讓我愣了愣神。
隻是當時我還不明白,有時的驚鴻一瞥,足以讓人愛上一個人,死心塌地的。
“若有人予我以真心……”他微笑的揚手,一枚東西甩到了我的麵前,我伸手接住,“我必報其蓮心。”
張開手掌一看,脆生生的一枚蓮子。
我苦笑,蓮子的味道,清澈裏,那一縷縷苦澀,是否就一直藏在你心中那個無人可以窺探到的地方,秦,逍月?
你想要像蓮花忘掉汙泥一樣忘掉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後來漸漸熟悉了,便不再拘束,又一次他喝著青梅酒,穿著青色的長衫倚在亭子的欄杆上,烏發絲綢似的撒了一地,他笑著舔去嘴邊的酒漬,慵懶的問我:“你知道我最羨慕的生活是怎麼樣的麼,宿星?”他輕晃酒盞。
“我不是隱士,我沒有本事不貪戀紅塵。”
“但我更不要車前馬後,高官俸祿。”
“亦不要絕世武功,君臨天下。”
“聽到這裏,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刁鑽?”
“其實不是如此,我的夢想就是像當年學堂裏整天八卦瘋瘋癲癲的女生一樣,無憂無慮的大吵大鬧,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
“我不要什麼成就,什麼才華,正因為我不想有任何束縛。”
“我希望自己一伸手就能碰到自由。”
他的眼睛裏熠熠閃爍著鑽石一般的光輝,美得異常。
“我甘願當一個一無所有的小賊,到處偷雞摸狗,騙牛騙羊,即便說不定哪天會被一個正派大俠捉住,狠狠的揍一頓,”
“我隻想讓我的靈魂,清清靜靜地自由的活著。”
他的聲音像溫潤的泉水,撲打在我的心頭,讓我震撼,也同時讓我心疼。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他明明隻比我小了三歲。
而他的想法,仿佛他的靈魂已在這個世界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這使我的誌願和理想,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
當時的我,如此的稚嫩青澀。
於是我取笑他,笑他胸無大誌,我告訴他,我莫宿星是個有雄心壯誌的人。
他報以一笑,不再多言。
讓我覺得在他麵前我才是一個傻傻的小孩子。
多年以後,當我意識到我的生命裏已經再也不會有一個叫秦逍月的人的時候,想起他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我總會像當年那個在河邊偷看青衫少年的傻小子一樣,淚流滿麵。當我意識到當年的那一切注定隻能成為浮華一夢的時候,我會覺得這是我,莫宿星,犯得最大的一個錯誤,它讓我錯過了秦逍月,永遠錯過了青衫少年的回眸一笑。
這場錯過,隻因為我的一個過錯。
我仰麵,人為何總要到事情再也無法挽回的時候,才知道反思呢?
如果我當年不顧一切的帶他逃離那個地方……
如果我當年放棄我那悲哀的雄心壯誌……
如果我當年不是不屑的一笑……
而是對他說:“逍月,和我走,我會給你自由。”
如果我告訴他,我們走,我們一起去偷雞摸狗,騙牛騙羊,永遠的離開這個充滿紛爭的江湖,當兩個傻傻的什麼都不知道的小賊。
春天,我們去偷寺廟裏探出牆外的粉紅桃花。
夏天,我會去偷富人家院落裏的螢火蟲,用它們照亮你的笑。
秋天,我們去偷打在枯荷上的雨水。
冬天,我們去采梅花花瓣上的積霜。
如果被抓住了,我可以護著他,不讓他挨揍。
至少,我可以用自己,用整個的自己來護著他
一輩子。
而不像現在,幾乎陰陽永隔,並且,永不相見。
如果我這樣做了,我便得到了秦逍月,可以挽回他後來的痛不欲生。
可是,這世界上,
終究不存在這許多的如果。
每個如果,都是一個永遠、永遠無法彌補的錯過。
這是後話,我不想再提。
我本應該,我也能夠給秦逍月很多,可終究我隻給了他太多的痛苦與回憶,麵對他的惶恐,他的畏懼,他的無助,他的蒼白無力,我能給他的,隻有更多的痛苦與悲哀。
直到最後永永遠遠地離開了他,我所留給他的屬於我自己的東西,隻有眼淚。
偏生那是最廉價的。
很久以後,逍月對我說:“莫宿星,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就像七十年代的電影,隻有黑白的光影,樸素裏透著華麗;又像九十年代的老爺車的車輪,碾在我泥濘小路似的心靈上,沙沙作響。”
他微微一笑:“你一定不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一個人內心最溫柔的地方凝成的結晶,在靈魂深處一遍遍結締的蜘蛛網,扯不去,忘不掉,隻想遠觀,不敢觸碰。”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塊琥珀,那裏包裹著心中最美好,卻最難以觸碰的東西。我心中的琥珀上,刻滿了莫宿星,與他在一起的日子,像雋永的故事,是屬於秦逍月的永恒。”
“莫宿星,盡管我十分弱小無用,盡管我無法為你做些什麼,但無論這世界如何變化,我希望你記得,我心中,有一塊最純潔的田野,裏邊,寫滿了你。”
“莫宿星,來生,我希望第一個照亮我生命且伴我終生的……”
“是你……”
那一刻,固然知道,我們兩個有如平行線,從此再無交集,但是,我此生,遺憾無遺憾了,我知道他心中有一個地方將永遠為我留白,盡管他的全部生命都給了那個在他十二歲生日時坐在白牆頂上的少年,盡管他全部的未來都在那驚鴻一瞥後握在了別人的手裏,
但我莫宿星擁有的,已經夠多了。
我擁有那段已經成為永恒的回憶
我擁有他最想得到的那段,當個小賊的未來
我擁有他心中最明亮的天
我此生,便足夠足夠了。
他說:“若有人予我以真心,我必報其蓮心。”
他說:“我隻想讓我的靈魂,清清靜靜地自由的活著。”
他說:“與莫宿星在一起的日子,是屬於秦逍月的永恒。”
他說:“來生,我希望第一個照亮我生命且伴我終生的,是你”
是我。
他希望,是我。
即便是來生,那也足夠,足夠,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