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長醉書院，下了山，已經入夜，天上繁星閃爍，月圓不缺，整個蒼穹有著秋天時節特有的天高氣爽。
    雲，消散，底下是鱗次櫛比的房屋，街道之上尚算熱鬧，遊人歡聲笑語不斷，偶爾在街口拐角處看見一兩個大娘在燒著冥紙，口中念念有詞，一副虔誠惶恐的態度。
    景涵下了山之後並沒有立即前去蒼岐山，而是拿著楊賀給她的那袋血參直接回鴛鳳樓後麵的小院裏。她是打算先回家一趟，將血參給她母親，順帶詢問一下聞櫻，淩徹是否有來查過她，因為她從淩徹在長醉書院對她的無聲一拍中察覺出他對自己的懷疑。
    若然她速度快的話，明天中午之前到達蒼岐山並不是什麼問題。
    她一直在埋頭疾走，臉上早已換上了那副破了一個額角的醜陋人皮麵具，就連衣服也換了一套，發型自不必說，隨便梳了一個小雙髻，看起來毫不起眼。她這次可不敢像上次那般如此大意，給對方留下諸多有跡可循的線索，誰知道待會兒會不會又遇見經常混跡於青樓的淩徹呢？
    空氣中突然傳來一陣食物的香味，“咕——”，景涵的肚子很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雖是人聲嘈雜，可是還是顯得突兀，她揉了揉肚子，這才想起自己出來過於著急，忘了吃晚飯。
    哎，真是腹部又痛，胃部又酸，景鉦又生氣，這個月過得真是夠倒黴。
    “七殿下，原來你約我來這裏用膳？”
    一愣神間，便聽見一熟悉的聲音從前麵傳來。
    景涵虛了虛眸，神情不由自主地冰冷起來，原來她所說的貴客是七殿下，淩徹啊，怪不得如此心花怒放了。
    說話的人並不是誰，正是傍晚時分景涵在長廊處看見的梁馨，她的表姐。
    她母親的娘家世代是官宦之家，聽說她的舅舅梁圖是當朝最炙手可熱的武將，被封為右衛將軍兼神策營指揮使，前不久才剛和六殿下淩湛前去鮮卑平亂，到目前為止傳回來的都是捷報，再過不久，應該會班師回朝。
    這徹王現在很明顯是在拉攏這梁家一家，那倒是，人家可是手握兵權的重臣，他徹王若然要積蓄勢力的話，軍隊肯定不可缺少。
    隻是，這品味也太差了吧？若然要找，好歹也找梁馨的姐姐梁茵啊，雖然這一家子人人品都不咋地，可是梁茵看起來起碼比梁馨順眼那麼一點點，不至於令她一看見她就想作嘔的一點點。
    五歲之時的除夕之夜是她這短暫一生之中最為恥辱無助的一夜，母親因患上疑似會傳染給別人的惡疾而被梁府的人無情趕出府邸，十二月的隆冬積雪遍地，人踩在上麵足足到達小腿的積雪，白梅不再綻放，就連流出來的淚水都是冰冷。
    景鉦因反抗梁家家丁而被打得遍體鱗傷，差點連右手都被人廢了，母親氣息急促，臉色蠟黃，渾身都散發著腐敗的味道，令幼小的她看得心驚。
    眾人正在推搡間，突然，一盆滾燙的熱水兜頭淋過來，差點將他們一家三口裸露在外的皮膚都灼得變熟。
    過了這麼久，其實已經忘記了那天那盆猶如滾油般的熱水燙在臉上手上眼睛裏嘴唇上的感覺，隻記得那小小的後門之中，那個捧著一個還冒著熱氣的金盆的小女孩驕橫跋縱對他們說：“吵死了，你們這樣吵，本小姐怎麼能睡午覺啊？你們那母親反正都是命不久矣的了，還留在世上作甚？早早埋葬了免得大家看得礙事！”
    那個穿著紅色棉襖的小女孩她記得深刻，她所說過的那番惡毒的話語她也記得深刻，景鉦因極度憤怒與可恥以至於渾身肅寒地趴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的樣子她記得深刻，母親因長期病痛而變得形容枯槁的模樣她記得深刻，體內一浪烈過一浪一浪寒過一浪的洶湧痛楚她記得深刻，那天雖然冰寒入骨但是人心比天氣還刺冷的麻木麵容她記得深刻……
    到最後，她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隻沉默地扶起渾身是血的景鉦，背上她的母親，一步一步緩慢而堅決地離開了那座看起來冠麗堂皇的深門大戶，再然後，她在心中默默地對自己說：總有一天，那盆熱水，她會連本帶利地拿回來。
    自己的一身病痛便是在五歲那個除夕之夜之後遺留下來的，至於還有一些什麼其他亂七八糟的病，她自己也不是清楚，反正有藥吃你就吃，還能活多少年也隻能聽天由命，抗爭？簡直是天荒夜談。
    “這萃香樓是全涼京最好的酒樓，怎麼，馨兒，你不喜歡嗎？”
    一帶著秋水微涼的含笑嗓音傳來，花飛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