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年少輕許國  天人相隔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6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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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安定定地看著那抹背影,越看越滾燙,滾燙得簡直可以將他熔成另一個人,熔成林壁堂。他想,倘若有一日躺在那裏無聲無息的人是自己,林壁堂就這麼站在自己麵前看著,該多孤單多傷心。
    他慶幸離自己最近的人遠在天邊,倘若真有那一日,也不用親眼目睹自己的死狀。可又遺憾,倘若真有那一日,自己連他最後一眼都見不著,是何等淒涼。
    一片慶幸遺憾裏,久安又尤其地想見林壁堂。
    眼底的滾燙越發真切,快要湧出來了。
    久安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右手早已疼得沒了知覺,唯有嫣紅的血跡透過白布觸目驚心地綻放在眼前。他想,這就是自己的血,有一日這血留盡了,自己這一輩子,也就算完了。男兒為國而殞,是死得其所,隻是在久安,心不甘情不願。隻要世上還有親人愛人,他就舍不得死。
    右手忽地被一奪,失去遮蔽的眼睛,恰巧滾下了一滴燙人碩大的淚珠來。
    袁崢一手攔著的肩,一手握著他的傷手,一字一句地問道:“這是呼月涽弄傷的?”
    久安看向右手,呢喃道:“不知會否廢了……”
    袁崢不言不語地望著他的眼睛和他眼睛裏盈色的濕潤。
    “若是廢了,鞭子也不能使了,嗬……”久安苦笑了一聲,“那我也算是廢了。”
    袁崢的一手托著傷手,另一隻手輕輕的覆在了上麵,是一個寬慰保護的動作。
    久安想著自己包紮下血肉模糊的手,想起了袁崢曾經取笑過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話,於是就悄悄地說道:“七爺,如今我的手,可算是表裏如一了。”
    袁崢不理會他的話,隻是淡淡地告訴他:“不論廢不廢,我都要他拿命來償。”
    久安抬頭看向袁崢,像是聽了一段不真切的夢話,不知該信還是不信,最終他低下頭,夢囈似地說道:“隻要活著就好,別說什麼命不命的。”
    袁崢放下了他的手,將久安扳向了自己,“你怕死麼?”
    久安虛脫了一般地歎息道:“我不想死。”
    袁崢收緊了肩頭的手掌,承諾似地說:“好,我不會讓你死。”
    久安無力地看向他,“生死由天意,豈是人力可逆。”
    袁崢的聲音猶如從遠處而來,飄渺而低沉,“那是我死了,你才能聽天由命。倘若我活著,你是死不了的。”
    “你的話,我不明白。”久安疲憊而沙啞地說道。
    袁崢半垂了眼簾,“你不用明白。”
    其實,連袁崢自己都不明白。從他聽見東營大亂的消息時,心上的狂跳就讓他糊塗了。他糊塗自己為何會失儀地衝出主帥的營帳,糊塗自己為何一眼就能認出掉落在營口的發冠所屬久安,糊塗自己在那一刻,為何會驚亂。
    糊塗自己什麼局麵都想到了,就是不願去想,久安會死。
    久安怎麼能死,他是他眼中,唯一活生生的東西。是一個夏日裏,從他馬下生長出的一株芙蓉花,在珠陽涼風裏,牽住了他的手,絆住了他的心。袁崢猜不透自己的心,也懶得去猜,他隻是想,他絕不能死,他放不下。
    不遠處點起了火,伴隨這噼噼啪啪的焚燒聲響,一叢又一叢的焰色,連成了晃花眼睛的紅光,鮮豔得有些森冷。
    久安拉開了袁崢的手,自行朝齊青走去。
    齊青的姿勢從方才起就沒有變過,他離得火堆有些近了,火光撲打在他的麵頰上,照不亮他的眼睛。
    久安站在他身邊,無言地望著已經被火焰吞沒得失去了輪廓的唐子敬。
    他們的身後不遠處,是神色不明的袁崢。
    袁崢的身後幾丈開外,則是結伴相對的董逵與卓真,再往後,是一前一後低著頭的季川西與陸宣。
    同伴的身軀在火焰裏毀滅,他們的心在火焰裏焦灼。
    火光深深淺淺地晃在他們的臉上,似乎要將他們心中最後一點空白焚燒殆盡,浴火而生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人之種種。
    天亮了,火光也耗盡了。營中的此間一角,渺渺地升著青煙。
    人已化為灰燼,連同昨日,也隨風而去。
    身邊的齊青終於動了,他從一個雜役手裏拿過了一隻青白的小甕,那是用來收取骨灰的。他一步兩步地走向漆黑一片的柴火堆。
    伸出手,他猶豫了一下。
    猶豫過後,手指還是彎曲著往下一探,接著他觸到了一塊滾燙的烏黑的骨骼。
    然後,齊青就又不動了。啪嗒啪嗒,有什麼在墜落。
    久安緩緩地走到了他的身後,想出聲詢問。
    “別過來。”齊青冷硬地說道。
    久安驟然停住了步子,不再向前。
    “別……過來。”齊青似乎竭力隱忍著什麼地說道。
    久安低下頭,歎息著轉了身。
    映入眼簾的,是餘下的五人,清清冷冷地站在晨光裏。
    仍舊還是沒有人說話,晨風裏吹送著焦味,描灰了今日天幕的雲。
    淳寧八年四月夜,東營橫遭偷襲,趙軍護送之糧草被毀大半。
    去國千裏,糧線越拉越長,越來越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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