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天涯客此行, 仗劍江湖旅 第二十七章 江風引雨入舟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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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江水滔滔不絕地拍打江岸的聲響。
沉默,無言。琥珀色的月冷清的如斯,冷得快要灼了人的眼眸。過了半晌,他淡色的薄唇中終於吐出了一句話:“我對不起她。”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一如經了萬世隔了千年,才緩緩地響起在耳邊。
望著懾人寒芒的劍鋒,他坦然一笑,笑容裏帶了些許無力和愧疚,卻有一絲解脫的快意。
“若你想為她報仇,不妨就在此刻殺了我。”
欠下的債業,今生便是要注定以命來抵償清還的。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任誰也逃不脫,誰也躲不過。行走江湖,快意恩仇。來去最躲不過一個的,唯有“情”之一字。黯然銷魂,怎料想一個“情”字,卻折煞天下英雄。
他沒有料到花弄影仇恨自己是因為這個原因,就像他當初就沒料到醉心會義無反顧地愛上自己。
花弄影噙著一抹殘忍的笑。注視著男人逐漸合上的眼,他手裏的利劍抖出冷光,從脖頸一路彎延往下,最後停在了心口的位置。就在劍鋒挑破白衣發出一聲裂帛似的響聲後,電光火石之間,花弄影的動作被橫生攔斷——
一口雪白的牙齒死死咬住了劍身!蜿蜒的血順著嘴角滑落,滴在他胸襟的白衣上,洇暈染開殷紅的花。司南若葉攸然一下睜開眼,頓時覺得重石擊心般地呼吸困難。彥青辭人已然十分虛弱了,寒涼沁骨的江水侵噬著他最後一點的體溫和意識,手腳幾乎麻木了,嘴唇也凍得發紫。
“青辭!”
是誰用那麼痛苦低沉的嗓音在急促地喊著他的名字,那雙熟悉的眼中彌漫著快要發狂的通紅血絲。他想對那個人笑一下……可無奈就連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得吃力極了。
你既然在乎我……那你聽著……我不準你為了別人去死!他咬著那柄鋒利的劍,乏力呢喃著,是氣懸一線的遊絲,吐字竟輕得如飄絮,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你的命是我給你的,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哪怕是一個死去的人……
彥青辭虛弱地抬起眼,他真的是累了,拚盡了全力……原來生死邊緣是這種感覺……
花弄影放開了手裏的劍,彥青辭與他並無仇怨。他恨道:“真是一出好戲。”
長眉擰成了“川”字,臉色十分難看:“司南若葉,你到底用你的手段迷惑了多少人?嗯?!讓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都願意為了你去死?!”
涼風中漸漸飄起了如絲如縷的細雨,江麵上彌漫著經久不散的煙嵐,寒水墨空,沁骨的寒。遊船還浮在水麵上,隨著清波搖晃著。飄飛的風簾被雨點暈濕,浸透出大大小小的斑駁雨漬。
他笑了笑,墨黑的發被江水打濕後蘸在臉上,沿著顴骨和下巴勾勒出他的樣子。
冷月依舊。麵如刀削分明棱角,眉飛入鬢,卻有著更為冷峻和迷人的光澤,眸中寒星四溢,卻帶著無休止的難以言盡的濃濃夜色般難以散盡的深沉憂鬱。
顧如念看在眼中,腦中像是被閃電鞭打了一下。魂竅似要被那種幽深的墨色吸進去。這個男人……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到底那個才是他真實的一麵?他在心中喟然長歎,看來自己這輩子是捉摸不透了。
而另一個同樣被震撼住的,還有那個血衣似火的男子。看著那雙凜冽如冰雪難融的眼裏,有這麼多複雜的情緒。
他們是敵人,是對手。
可那種爭鋒相對後,劍鋒過處仰望月夜時,眉間的寂寞,竟然從前至今無一人懂得。其實他不知道,這個男人,他生來就很孤獨。就像是離群的孤雁,形單影隻的白鶴。
但有一次,他在最孤獨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名為醉心的女子,這個令他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痛楚……
“兩年前的一個黃昏,在秦淮河畔。。。。。。我第一次見到了她。”
血衣男子猛地抬起頭,赤紅雙目掃了過去。
司南若葉像是沒有看見似的,依然自顧說了下去,仿佛世間上就隻剩下了他自己,旁人如空氣,不複存在。
綺麗的落霞在天邊漸隱漸去,男子一頭栽倒在草叢裏。垂下來的枯草足有半人高,大片大片地遮住了他的身形,遮去了白衣上散發著濃重血腥的汙跡。
“那天我是趕去宜城,不料在途中遇到意外……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門派的,也不知道他們為何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當我解決了那些人,已是傍晚了……我看到前方不遠處就是河流,隻想稍作休息。”
“當時我身上盤纏盡無,一連幾天都在趕路,從未合眼……我沒錢買馬……隻有徒步。”
“嗬……”說到這裏,男子輕聲笑了起來,用一種自嘲地口吻道:“那是我人生中最慘淡的之時,被五大門派聯手圍剿,他們丟了一樣重要的東西,那幫蠢貨認定是我幹的,一路上有無數人想要我的命,五天五夜,我真是殺紅了眼……”
白衣染血的男人隻想就這樣睡一會,哪怕是片刻也好。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一陣低聲地飲泣。
女人?聲音很輕,壓抑得低低的,聽上去卻像是在喃喃私語。他靜靜地凝神聽了好一會兒。閉著眼,半天才發覺,這原來是一首歌,隻不過,是唱的人在哭。當他忍不住睜開眼時,煙色彌漫的水天一線,茫茫的河岸處,宛若立了一朵白蓮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那是一個很美的女子,他在她轉身的時候喟然歎道。就如三千繁華散盡後——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唇。
“我問她在唱什麼,她說她唱的是她家鄉的歌謠,沒有名字。”
“很奇怪,我滿身的血氣,她跟我說話卻一點也不害怕……”
他那時候並不知道,眼前的女子醉心是已在風塵中打滾多年的人。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她在臨走之前,從水袖裏掏出一支竹笛,借著淡雅的月光,撫弄著笛子綴下的白流蘇,沿著一段一段的竹節,按過每一個音孔。
司南若葉有些愕然,女子撫摸著長笛的模樣就如是在撫摸自己心愛之人,那種柔情似水的眼神,閃爍著微光。就在他以為她快要落下一滴淚時,女子卻開口道:“你把它拿去吧,送你了。”
他捏緊了笛子,無從開口,本還想再問些什麼,女子早就調頭走遠。後來司南若葉才知道,那支笛子,是她逝去的親人生前唯一留下的東西。但那時他也根本沒有想到,一年以後,自己還會再次遇見她。不過,卻是在江南首屈一指的聲色歡場。
落音坊。
“你是這裏的頭牌?”
收手,餘音不絕繞梁三尺。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我來替你贖身。”
醉心緩身慢起,雙目裏漫開一層薄霧般,看不出情緒,亦看不清悲喜。在左右侍女的攙扶下,繡鞋踏出一步,忽爾隻得琅琅如玉的一聲詩吟:“故地如夢三千裏,當時明月照我心……”醉心呆住,直直地望著前方,眨動了一下纖長睫毛。唇邊綻開無人覺察的淺笑,猝然轉過身,雙袖回雪。她的眼中湛湛泛光,淨如明鏡。聲音也帶上了些許的雀躍、期待和安定:“這位公子,我跟你走。”
在周圍眾多錯綜複雜的目光交織之下,她毅然地挽上了男子的手。那個男子,素衣如雪,玉樹臨風。哪怕是時經多年以後,在當時在場的人印象中,也未曾有半分磨滅。為她束起三千煩惱,綰起前世的情絲。策馬天涯,四海皆家。
司南不知道,醉心會喜歡他,會深深地感激他,又或者,已然愛慕上他。他,除了讓她不再受塵風之苦外,什麼也不能給他。他對她並非有愛,不過相依為命而已。他以為他們隻是知己。
司南若葉道,我定當疼你有如親妹,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然而卻不知,不過多長時日,這一句話終究是落了空。就像是命中隱約的定數,這一回,任誰都在劫難逃。
淮水東邊舊時月。鮮紅的月亮,如帶血的殘陽懸在頭頂,不斷的放大、清晰。它像是一個夢魘,纏繞著他的靈魂,帶著紅光萬丈要將男人的記憶撐破。
“放開她!”他聽見自己的低吼。
雪白的頸上豔麗的一道紅,血,如珠子。在利器上閃閃發光。“以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作為要挾,你們還有什麼醜事做不出來?!”
“你這個賤人廢話少說,司南若葉,你想看她的怎麼死的麼?快把東西交出來!”
“你們找到‘波若決’,不在我手上。”
“司南若葉,你這樣說就以為我們會信你?師尊說了你是唯一一個看過無心大師留下的密訣的人,‘波若訣’天上地下隻此一卷,你快交出來,就饒你不死!”
一邊的女子靜靜聽著對話,須臾之間聰慧的腦中閃現千思萬緒……
……
“我以為,你們在爭什麼……”女子雙眉微微一動:“原來是這個。”飛閣上的女子一笑傾城。
“醉心……”他的心驟然懸起,她要幹什麼?
“公子,你為我做了那麼多……而今是醉心報恩的時候到了。”雲煙眉下一雙秋泓,波光瀲動。“‘波若決’在我這裏!”她朗聲喊道,緊接著無數人瘋狂地湧了過去,將她纖細的身影層層吞沒。
“快拿下‘波若決’!”
被激動地眾人拋之腦後的白衣男子隻能望著她,十指扣緊。被點了穴道,他動不了,做到指尖彎曲已是最大的努力。腹腔內有怒火流竄,在筋脈中糾結亂湧,無法泄出來。他明白了,她是要用自己的命還換他的周全。
“沒想到你也會撒謊。”司南若葉苦笑,你更本什麼都沒有,你甚至連“波若決”是何物都不知道……他看到她對自己做的口型,朱唇檀口。
走!
醉心!你這般叫我如何能忍心離去!我司南若葉若是這等無情無義之輩,活該今日亡命於刀劍之下!!
羽袖在半空劃過,如一條白弧,落在燭台上。搖曳的燈苗一下子竄上了白而無塵的絲織物,燭火蔓延開去。醉心眼中卻是笑著,狡黠中更顯得清醒。她的目光越過千江萬水,停留在男人一身白衣上。那一瞬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對的。
司南若葉拚盡全力發功,不知隔了多久,力量終於充盈了他的身體。一掌掃開身邊兩人,卻也在此時看到了畢生無法相信的一幕————
火焰早就將她全身包圍住,滾滾而來的烈焰吞噬著她纖細的軀體,吐上了那頭柔順的發,攀上那襲素雅的衣,漫上她的眉目如畫的容顏。起火了,明亮如辰星的眼堅決地合上,帶走最後一絲眷戀。
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給她最後的歸宿竟是——葬身火海!!不顧一切的衝上去想要救她,空氣中除了濃煙還多了一種氣味……是迷魂散!
司南若葉一陣暈旋,連忙屏息。
醉心,你是想同歸於盡麼……吸入了迷魂散,全身乏力。火燒已經很久很久。飛閣之內,無人逃出。裏麵冒出黑煙,遍地都是燒焦的屍體。
眼睜睜地看著一切發生,卻偏偏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