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情殤  佛音嫋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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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程前往玉華寺的那一天,天色微微的陰涼,並沒有日光的煦暖,以至於走出房屋的庇護,人會不由自主地抖上幾個不大不小的寒戰,這一天,正是春寒料峭時。
    此行並不想引人耳目,不過微服出宮,所以消息被封鎖得很徹底,明裏暗中守衛戒備的人更是百裏挑一。即便如此,殷容睿還是非常謹慎地布置了三輛一摸一樣的乘坐馬車,穿插行進,混淆視聽,以防萬一。
    正午時分,馬車停至玉華山的山底,換過上山的軟轎之後,我們於午後抵達了一片雲霧之中的玉華寺。
    此番來訪雖是機密,但也已經派人在寺中打點,剛一落轎,主持方丈星雲大師已帶著幾位老僧在寺門處迎候。
    連日來的不見天日,讓我在來到這裏的一瞬間,便不禁精神一振,盡管身上還有淺淺的低燒,不過,我卻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就地翻個跟頭。
    星雲大師是一位年事與修為都極其高深的僧人,掌管玉華寺的四十年來,是享譽大殷德高望重的佛家泰鬥。
    他的麵容已經多年不變了,蒼老而慈悲的一雙眼,燦若星辰。攥著佛珠的手,枯瘦得像是裹了一層百年的樹皮,但卻在很多年前,溫柔地拍過幼年時的自己。自己每一年都能見到星雲大師很多次,在他眼中,我似乎永遠都是林家府上被爺爺奶奶寵愛著的小少爺,今日以這樣的身份相見,我在他的眼中也看到了一如既往的風淡雲輕。
    他得體而從容地將殷容睿和自己迎進了寺中。
    一間間古色古香的廟宇在莊嚴而沉重的鍾鳴之中層見錯出,我以前從未這樣仔細地注視這裏,看得多了,再好的建築也不過是一堆石砌罷了,但是今天,我不敢錯過任何一條縫隙,從走進這裏的那一刻開始,我的心跳已經不受自己控製了。
    就在心猿意馬的此時,手間溫溫地一熱,我飛快地抬頭,看見殷容睿淡笑著的眉眼,他道:“既如此,便先去廂房略歇一歇罷。”
    我快眼掃了一下四周,然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點了點頭。
    心忽輕忽重的懸在胸膛裏,實在是沒什麼歇息的心情。及至到了預備的廂房中,我幾乎沒怎麼細看房內的陳設,便一路走到了窗前,打開了窗戶,直直地將目光放了出去。
    窗外是一小片綠意漸醒的小世界,沒有亂花的點綴,隻是一派清新的畫麵。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很想吸取一點沁人的味道來滌蕩一下內心,還那裏一點平和。
    殷容睿也慢慢走了過來,用長長的手臂,從後麵圈住了我,用他自己的麵頰貼著我的頭發,我身上忍不住緊繃起來,開始一臉不自然地等待他的發言,不過,在一陣又一陣的靜默之後,心間一個念頭破土而出,於是我赫然發現,原來,他,是在陪著我欣賞眼前的光景。
    我將緊握在自己身側的雙手攥了又攥,最終輕輕地鬆懈下來,抬眼再一次放直了眼神。
    氣氛突然變得很安靜,那種由內而外的安靜。
    在這樣的安靜裏,我一邊感覺著一個溫熱緊實的擁抱,一邊感受身後沉穩有力的心跳。腦海裏嫋嫋地一片空白。
    “這裏,你常來?”殷容睿將頭往前探了探,小聲問。
    “每年過節的時候都來。”我低下頭。
    殷容睿點了點頭,說道:“玉華寺是大殷的老寺了,是開國先祖下令修建的,處處都是按著他老人家的喜好造辦,連烹調也不例外。”
    我暗暗撇了撇嘴,照著帝王的意思來?!這是修寺廟還是修行宮?!
    不過,此間按著皇家的規格來建設,竟然沒有淪落得浮誇,也實屬難得了,看來星雲大師著實主持有道。
    “齋飯齋菜,可合口味?”殷容睿突然又問。
    我想了想,老實道:“……有點鹹。”
    殷容睿低聲笑了笑,若有似無地蹭了蹭我的頭發,道:“你不喜歡,嚐一口,應個景兒就是了。朕吩咐宮裏……”
    “我沒有不喜歡……隻是有點鹹。”我猶豫了一下,這樣說道。
    殷容睿微微停頓了一下,縱容似地連連說道:“好好好。不吩咐了。”
    我的脖子動了動,有些疑惑地想回頭看看殷容睿,不過,動作剛進行到一邊,我便急忙刹住,將腦袋回歸原位。
    然後,氛圍又重新回歸剛才的靜好,殷容睿和我都約好似地再也沒說話。
    直至門口傳來侍衛的叩門聲,告知房內寺中準備的細點送到了,殷容睿才鬆開我,不過隨即又撈起我的手,一路走向了休憩的坐榻,一番正襟危坐之後,才將門口候著的細點傳喚進來。
    樸素的食盒以及簡單的細點,倒是讓見慣了精致的殷容睿有些好奇,待放入口中品嚐之後,他就用神色表達了細點的味道和它的外形如出一轍:並不綿軟的口感,僅僅隻有一點點的甜味。
    “倒是很淡。”殷容睿咽下了一口,然後看向我,問:“你可喜歡?”
    我已經咀嚼了幾塊下肚,一邊捏著一塊雪白的杏仁糕,一邊回答說:“寺中的細點,多少年都沒變過,一直是這個味道。”
    殷容睿一聽,立刻覺出自己被當做普通香客“一視同仁”了,於是便笑罵了一句:“老和尚,竟敢拿這俗物來這裏。”
    我幾口吞下了小巧的杏仁糕,並不回應。
    殷容睿嘴上如此,但說過之後,也並無異樣地吃了些許,正是這個當口,雲邵陽利利落落地走了進來。
    簡單地行過了禮之後,他道:“稟聖上,正殿內一切備妥了,請您移駕。”
    殷容睿點了點頭,毫無顧忌地將我手中吃了一半的細點奪走一扔,然後拉著我站起了身,疾步走了出去。
    我頗為尷尬地瞟了一眼在場的雲邵陽,他倒是半頷首低站在一側,從可見的臉部表情來看,乃是含笑的。
    臉上訕訕地跟著殷容睿在一路侍衛看護的情況下,來到了進香請願的正殿。
    龐大而森嚴的佛像映入了眼簾。
    因為要下跪膜拜,除了星雲大師和幾個焚香的小和尚之外,所有人都不得與殷容睿同在這一處屋宇下,而我作為另一個主角,當然也要留下。
    重重地關上了正殿的大門之後,星雲大師閉目坐在蒲團之上,一邊敲著木魚,一邊數著佛珠,口中連貫而深沉地念著經文,清瘦的身形和慈悲的模樣,縈繞出靈光蓋頂的氣質,在佛香繚繞的此處,仿佛是另外一尊佛。
    殷容睿和我齊齊跪在佛像正前方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同樣闔目,在心中默念星雲大師口中的經文。
    “篤——篤——篤”
    節奏的木魚聲有節奏地傳入耳簾,鼻尖是濃鬱而穩重的香氣。
    腦中的空白漸漸地散去了一些霧靄,我閉著眼睛,似乎看見了兩個站在廟堂裏的小小身影,上方的佛像是依舊是如此巨大,襯托得幼兒更加渺小。
    “奶奶和蓉姨要什麼時候才請願出來呀?我要無聊死了!”一個一臉無奈地坐到了蒲團上。
    另一個則抱著手臂,看了一眼佛像,道:“你再這般說話沒忌諱,佛祖要罰你了。”
    “罰我什麼?!”小臉一揚,秀致的五官裏都是不屑。
    那一個出手在他腦袋上一拍,道:“罰你一輩子隻有這麼高。”說完,用手比出一個相當可憐的高度。
    “你是比我高了多少啊?這麼囂張?”秀致的那個皺起了眉毛。
    “你等著吧,我一定長得比你高得多。”冷冰的那個不滿地反擊。
    “好哇!你最好長得比他還高,不然,我可不服你!”秀致的那個指了指佛像,再一次揚起了小臉。
    “我若長得同他一般高,你就得做我座下的小童子,生生世世地給我焚香看火。”冷冰的那個看著那個佛像,說道。
    “你讓我給你砍柴燒火都行。”
    “砍柴燒火做什麼?”
    “一把燒了你個冒牌貨,替天行道,佛祖就不罰我了!”
    記憶裏開始了一段久久不息的笑聲,我有些不能自製地睜開眼,下一刻,卻是差點就要掉下淚來。
    就在這時,星雲大師緩緩地開口說道:“經書已表,請聖上移步後殿的吾心堂請願。”
    殷容睿點了點頭,拉著我的手就要起來。
    “老衲若是沒聽錯,聖上此番來此,乃是為侍君請願罷。”星雲大師慈眉善目地笑問,黑紅相間的袈裟半舊不新地披在身上,但他的形容卻永遠是鄭重而溫和的。
    “不錯。”殷容睿回答。
    “既是為侍君請願,該是請者進,願者留,方是這裏的規矩啊。”
    殷容睿看了我一眼,道:“這裏的規矩也是皇家訂的,朕自能自己做主。”說完,他輕輕地笑了笑道:“星雲師父年紀大了,未必受得了此人呢。”
    星雲大師合掌又是一笑,道:“聖上說得有理,百多年的規矩,您一念破了也無妨,隻是這樣一來,這願就不知靈驗與否了。不過,老衲這兒自是要從聖上的,佛祖那兒就不知聽與不聽了。”
    殷容睿停頓了一下,哈哈地笑道:“老和尚,你是怕朕破了你這兒的規矩,叫你日後要卷了麵子,竟敢拿佛祖出來嚇唬朕。”
    星雲大師也是笑,笑得溫柔,笑得靦腆,滿滿的皺紋都擠在一起,他道:“聖上明察秋毫,老衲不過是按規矩辦事罷了。”
    “星雲師父言至此處,好好的日子,朕也不駁了,便將這人留這兒煩著。不過,朕也是有條規矩的。”殷容睿勾起更加深沉的笑意,看著我說道:“若是過會兒,他憑著過往的交情鬧將起來,星雲師父可得替朕料理妥當。朕若是出來,見不到此人,他便是隻出了這大門半步,星雲師父的麵子,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星雲大師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笑道:“那是自然。”
    殷容睿在我肩膀上一握,便真的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向一側的通門,前往後殿的吾心堂。
    我看著他的背影無奈地笑了笑,心想,剛才見了門外的那番架勢,我便知道自己已經處於一種插翅難飛的看守之中,早已什麼小心思都懶得動了。
    我收回目光,看向星雲大師,朝他雙手合十地拜了拜,道:“星雲大師,別來無恙。”
    星雲大師含笑向我點頭,道:“托福托福。倒是老和尚道行不深,與熙少爺年後一別,也托不了什麼福去,要熙少爺抱恙來見。”
    “大師說笑了。晚輩自己就是醫者,如今因這小病前來叨擾,是晚輩的不濟。”
    星雲大師搖了搖頭,道:“所謂醫者不自醫,熙少爺不必介懷。”
    三四個圓嘟嘟的小和尚不過五六歲的樣子,見殷容睿已經離去,便開始低聲地交談起來,一邊說著,一邊的香火倒是焚燒得毫不馬虎。
    星雲大師眯著眼睛望了他們一眼,慈祥地笑道:“彈指的光陰,熙少爺也已長大了。”
    “星雲大師倒是風采依舊。”我笑答。
    “老衲倒是還記得那些年,熙少爺總是同大將軍府的驍少爺一同來此,向老衲討了不少寺中的梅子來吃。如今那棵梅樹尚在,隻是再沒福氣,能引來當朝的大將與侍君了。”星雲大師感喟地笑著,好像眼角的皺紋還是當初那幾根。
    “原來……您還記得。”我的心一沉,目光恍惚了一下。
    “人生在世,雖是漫長,但過去了,不過彈指一揮,老衲記住該記住的,忘記該忘記的,也就無煩無惱,自得其樂了。”星雲大師一邊推著念珠,一邊看著我。
    “星雲大師的修為,果然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做到的。”我自嘲地一笑。
    “熙少爺,你我皆是凡胎,並無高低之分。熙少爺自覺不及老衲,乃是心魔作祟。”
    “是麼?”我喃喃地看向星雲大師,在他慈悲的笑容裏,我會有化作幼年自己的錯覺。
    “看不開塵緣聚散,看不開諸事成敗,放不下身外千種煩憂,放不下心頭萬般糾結,無端地,也就被心所累了。”
    “星雲大師看得透徹,晚輩佩服。”
    星雲大師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道:“此番道理,雖是早已悟得,但也及至三日前,才看得透徹。”
    我不解地發問,道:“是什麼機緣呢?”
    星雲大師在焚香中看向高高在上的巨大佛像,歎了口氣,道:“一位故人,在老衲房前跪了一夜,望老衲了卻其一門心願。”
    “什麼心願?”
    星雲大師又是搖了搖頭,數著佛珠的動作加快了不少,道:“罪過罪過,其人此行必定永墜阿鼻地獄,不得超生。”
    我沉默地看著星雲大師,等待下文。
    “星雲大師,晚輩去過戰疆死地,去過虎穴龍潭,刀下亡魂上萬,若是阿鼻地獄敢收這煞氣,去一趟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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