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月言娉婷柔美，眉黛清婉，妙目如畫，恰與賀文君一模一樣。
    她柔柔望過來那一眼，方蘭生倏忽回歸與久遠之前的過往，那幽然竹林之中，如冷泉一般清冷婉轉的少女，抬目盈盈而笑。
    “我……長得像公子認識的人麼？”
    孫月言輕聲問道，那細弱輕柔的嗓音，亦與賀文君毫無分別。
    方蘭生無法回答，腦海中混混沌沌的，想起方才聽到的，下意識關切詢問，“我聽說你病了……現在，好些了嗎？”
    孫月言又驚又喜，咬著下唇，“已無大礙了。倒是公子……是何時回來琴川的呢？”
    二人之間的對話，竟不似從未見過麵的陌生人，倒像是相識了多年一般熟稔。
    方蘭生神思恍惚，語氣自然輕飄，“今天才……”
    孫月言當下便明白，定是恰好遇上了奶娘，被奶娘強行帶過來。她垂下眼簾，“奶娘她也是心好，疼我，就是脾氣急了些……我在此對公子說聲抱歉了。”
    言畢，竟當真躬身，將要行禮。
    方蘭生嚇了一跳，慌忙去阻攔她，“不用不用！”
    他怎能讓文君對他道歉？恰在此時，孫月言心急，咳嗽了幾聲。
    賀文君病弱的樣子深入方蘭生之心，見與賀文君一模樣的孫月言，當下竟分不清這二人之間有何差別，見孫月言不適，心中一跳，唯恐她也同賀文君一樣，“你的病……當真好了嗎？”
    孫月言撫平了氣，搖搖頭，“不過傷風而已。”
    “你……”方蘭生尋不到話頭，隻能勉強著道，“你身體不好，就多休息。”
    他見孫月言低頭不言，更加坐立不安。
    孫家小姐……怎會與文君長得一模一樣……
    ——那賀文君也早已轉世，我和她，不過都是晉磊命中的可憐人……
    孫小姐，莫非真是文君轉世……
    我這便是與文君，有婚約麼？
    可、可文君不是，與晉磊才……
    直到此時，方蘭生方才終於察覺到那個事實。
    他與晉磊，當真是前世今生。
    晉磊與文君的緣，晉磊與沉香的怨，到頭來……竟都是在他身上了……
    “……我……”孫月言欲言又止，然見方蘭生心不在焉，她心中酸楚，閉了眼道，“我一直想知道……公子不願應承這門婚事，原因為何？”
    孫月言別過臉去，不敢叫方蘭生瞧見她麵上的神情，“是因為坊間傳言，孫家小姐體弱多病，才……”
    “不是……”
    在這之前，方蘭生根本不清楚琴川孫家小姐的情況。或者說，那個時候，他的心思全然不在琴川之事，成日隻想著如何闖蕩江湖。
    “我小時候容易生病，爹爹請來了厲害的高人給我看，說是我缺了一魂一魄，這才……”
    一魂一魄……
    方蘭生幾欲遁走。
    這、這竟當真是文君後世……
    細微的疼痛竄上心間，方蘭生隻想逃出此地，遠離麵前之人。而後喚出晉磊，好好地與那人緊緊擁抱。
    他從來不是坦率的人，如今卻隻想跟在晉磊身邊，把心裏的話通通告訴他。
    ——石頭，我、我喜歡你……文君她……我們……
    “公子，你怎麼了？”
    孫月言關切中潛藏了焦急的詢問，喚回了方蘭生混亂的思緒，“我沒事。”
    孫月言絞緊了袖口，”公子也覺得鬼神之說，十分不可信吧……所以這般、這般……但那位高人也說了，我不是福薄之相，反倒會兒孫滿堂，長命百歲。”這話說的孫月言自己都羞紅了臉，覺得自己真是羞恥。
    然而……望著麵前的方蘭生，便是再多難堪，她卻覺得都無妨。
    自小因為體弱多病，她被迫放棄了許多。
    她不能隨意奔跑，不能情緒大起大落，不能與玩伴一同外出……然而她知道，爹娘都是為了她好，所以再難過，也可以忍耐。
    隻是唯獨此人，唯獨麵前之人，她不願輕易放棄。
    “生病……很痛苦吧？”
    方蘭生低低的問。無論是文君，還是如今做了孫月言，這人從來都擺脫不掉病痛，“我記得自己病了，那些湯藥又苦又難喝，還不能出遠門……你這麼多年，肯定很難受吧。”
    孫月言聽這關切之言，搖頭，“其實倒也不是多麼難以忍耐。況且這些不過批命，我並不如何相信。隻是要讓爹娘一個心安。”
    不信命麼？
    方蘭生心中發苦，若你知曉你如今會遇到這般事，皆是前生所為……你當真不信？
    “公子看來，倒是相信前世今生一說呢。”孫月言輕笑，“說來，公子這樣心善的人，若真有來生，必定也會大富大貴。以前見到公子的時候，我便在想，這樣的人……就應當一輩子無風無浪平平安安才是……”
    “以前，我們真的見過？”
    “那時候年幼，公子不記得了也是當然。”孫月言念起往事，麵上露出淺淡的笑意，“有一回孫叔帶上我去街上玩兒，走到河邊，見幾個孩子欺負一隻小狗，那隻狗髒兮兮的，瞧著有些嚇人，旁邊的人都不肯上去幫它……我正想請孫叔把狗兒救下來，一個男孩子就從人堆裏衝了上去，打跑其他小孩，救走了小狗。在那一刻，我……我覺得那個男孩子真是威風凜凜，有勇氣去做別人都不願意做的事情……”她頓了頓，“後來才知道，那就是方家的小少爺。”
    這樣的事情聽在耳裏，就像是別人的故事。
    然而方蘭生卻知曉，自家那隻肥肥的賴皮，便是孫月言口中的那隻小狗。
    “我知道自己性子軟了些，從小就不去爭什麼……唯獨，唯獨知道是公子接了繡球之後，我非常高興，便是聽到公子離開了琴川，也不想放棄這門婚事。”孫月言想起那時候聽到的流言蜚語，心中自嘲一聲，“我也曉得姻緣的事情勉強不來，若是公子……公子當真不願意，我自會對爹爹說明退婚。”
    她顫抖著，問出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公子勿要怪我厚顏無恥……隻是，你為何不肯與我……難道，是你心中已有了他人？”
    ——蘭生，我……
    ——我心裏的那個人，從來都是你，隻有你……
    ——蘭生，我這樣不堪的姿態，卻強要你留在我身邊，你會怨我麼？
    ——蘭生，你不知道，聽到你說你也喜歡我的時候，我到底有多麼高興。那時候我甚至在想，便是死在那時候也值了。
    ——可是後來就覺得後悔，好不容易能夠與你相知，怎麼能就那樣死去……定要把你好好的握在掌心，一輩子都不放開才是。
    ——蘭生，你信我。
    ——蘭生……
    晉磊低沉又溫柔的嗓音，說過的話語一一在耳際回繞。方蘭生怔怔的，無法回答孫月言。
    見此情狀，無需言語，早已明確。
    孫月言心中慘痛，然而強自露出笑，“原來如此……倒是我，險些壞了人的因緣。公子無需擔憂，稍後，我便對爹爹言明，取消這門婚事……讓公子苦惱多日，是我不對……”
    臉頰上有指尖的觸感，孫月言驚詫抬頭，竟是方蘭生慢慢撫著她的臉麵，“你別哭……”
    那聲音太過無力，然而不知為何，孫月言忽然之間，淚流滿麵，難以停止。
    她是那樣沉默而深刻的戀慕著方蘭生。
    小心的待在角落，本要隱藏起自己的心思，聽天由命，拋球定親。誰料到竟到了方蘭生的手中。因緣天注定，到頭來不過她自作多情……
    一場淚雨，又如何能夠澆滅豆蔻初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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