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蘭生說不出心裏是什麼感覺。
    昨夜中，百裏屠蘇終於與諸人講明了他身上封印之事。他表情淡然，語調平緩，然而講出的卻是令聽者心驚的殘酷事實。
    不明來由的強力封印。
    不同源的破碎魂魄與滾滾煞氣，皆為這強力封印打入百裏屠蘇體內。
    若這般放任，終有一日那凶惡煞氣將湮滅百裏屠蘇本人意誌。而若是解開封印，百裏屠蘇便隻有三日性命，而後魂消魄散，不複存在。
    無怪乎百裏屠蘇對他師尊直言，隻願不言悔。
    這等人生，無論怎樣掙紮，也隻能落到一個可悲的結局。
    嗬，這便是天命？便是運道？便是人的氣數？
    當真可笑。
    方蘭生怎樣也睡不著了，幹脆翻身坐起，往外走去。卻在屋後，見到了蜷在牆角的小狐狸。
    “襄玲？”
    地上的女孩子抬頭，明亮的月光映出襄玲悲傷的麵容。
    襄玲快要哭出來了。
    自知曉了百裏屠蘇之事後，襄玲便陷入了難過之中，不可自拔。
    “屠蘇哥哥……怎麼會，怎麼會遇到這種事……”
    本來一個人外出，懷揣不安與忐忑，隻是想要在回去青丘之國前，找到那個從未謀麵的娘而已。
    不是想要跟娘一直生活在一起——榕爺爺說過，娘會離開，肯定是有她的理由——襄玲不想讓娘覺得為難。襄玲隻是，隻是從來沒有見過娘。隻是想要看一看娘而已。
    要是找到了，襄玲就會乖乖回去，然後去那個青丘之國。
    沒想到卻被那些壞人抓了起來，她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冷冷的，黑黑的，潮濕的，黴味還很重。身邊慢慢的就有幾個很吵的人。
    她想要逃出去，想要繼續找娘……可是渾身上下軟軟的，動彈不得。
    那個時候，襄玲很害怕，害怕的隻能盡力把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
    而後，百裏屠蘇來到。
    那個時候，她昏昏沉沉的聽到了百裏屠蘇聲音。
    救命之恩，自然湧泉回報。
    襄玲要好好報答屠蘇哥哥！
    這不是玩笑話。
    “蘭生……我真的好難過……”襄玲的大眼睛中充滿了水汽，這年幼天真的小狐狸，首次嚐到心痛的滋味。
    ——屠蘇哥哥那麼好的人，為什麼會遇到這種不好的事情？
    方蘭生最見不到女孩子哭，慌忙安慰，“襄玲，襄玲你別哭！”
    襄玲的眼淚，頓時流得更洶湧。
    “我知道我很笨，連人都變不好，有時候還會露出尾巴和耳朵。……見到屠蘇哥哥煞氣發作的樣子，還會覺得屠蘇哥哥很可怕，不敢靠近他……
    可是，襄玲是真的喜歡屠蘇哥哥。
    不是那種隻有一點點的，而是想要全心全意對屠蘇哥哥好的那種喜歡。
    可是……為什麼屠蘇哥哥遇到這種事了，襄玲卻什麼都不能為屠蘇哥哥做？
    隻能看著屠蘇哥哥沉默，看著屠蘇哥哥難過，然而束手無策。
    方蘭生忍不住歎氣，挨著襄玲，也蹲了下來。
    “這天下那麼大，”他把手在襄玲頭上按了按，“總能找到什麼方法的。總之，我是不會讓木頭臉去那個什麼歸墟的。”
    頭頂的重量很輕，然而沒來由卻覺得心安。
    襄玲抹去眼淚，“真的嗎？蘭生你有什麼辦法？”
    “額，”方蘭生其實毫無辦法，“這種事也不好說，慢慢來吧。木頭臉的師傅那麼厲害，不也拿木頭臉沒辦法……紅玉見多識廣的，也……”
    仔細一想，似乎還真沒有什麼法子可以想。說著說著，兩個人都低落了，挨著縮在牆角，倒有幾分可憐兮兮的模樣。
    “總之，再說吧。”方蘭生一揮手，“大不了我們就去尋訪那些仙人們出現的地方，去找那些神仙。”
    不知道石頭有沒有辦法……
    他既能重生，或者有旁的門路也說不一定。
    事到如今了，就算他出現，大家也不會介意了吧……
    襄玲頓了頓，忽然道，“蘭生你真好……以前一直叫你大呆瓜，是我不對。”
    “嘿嘿，我這不是想討你開心嘛。”方蘭生想起以前，不由臉紅。
    他的確對襄玲有過戀慕之心，初見麵時嬌小玲瓏，天然可愛，完全戳中了他的心。隻是後頭……
    ——蘭生，我對你……
    不知不覺間，那個人占據了他方蘭生心中所有空的下來的角落。
    微笑著的，生氣的，憂鬱的，冷漠的，笨拙的，害羞的……
    就連許久許久以前，他們二人還隻是一體雙魂時候的相處，回想起來竟都是愛戀情懷。
    他從不曾直白對晉磊言明，男人之間到底不像是跟女子相處，他能夠溫柔安慰襄玲，卻無法麵對石頭做到徹底坦誠。
    要是對晉磊完全講明，一定又會陷入到叫人尷尬的氣氛裏。
    唇上忽然回憶起溫熱的觸感，方蘭生咳咳兩聲，慌忙轉移了注意力。
    “有的時候，真的覺得蘭生你很厲害。”襄玲輕聲道，“感覺蘭生你跟我……越來越遠，我還留在原地……你卻已經走得很遠，已經將襄玲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方蘭生心中一軟，“襄玲，我、我們一直都是朋友。朋友之間，怎麼會拋下誰呢！你要是有麻煩，跟我說一聲，哪怕我走得再遠，我馬上就回頭找你！”
    “噗嗤——”
    襄玲忍不住笑了，兩眼亮閃閃十分可愛，“我相信蘭生。”
    送了襄玲回去，略微歡欣了些的小狐狸眨巴眨巴眼睛，不好意思的扯了扯自己的發辮，“蘭生，我……我以前對你不是很好，你不要介意……以後，以後我會對你好好的，像對紅玉姐那樣對你好。”
    小狐狸說的真摯，方蘭生也聽得開心，點點頭，“那就說定了啊。”
    晉磊在他耳邊，冷冷的發出了一聲哼，心裏酸澀難耐。
    方蘭生對那隻小狐狸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若是他未出現，怕是方蘭生便對那小狐狸全心全意了。即便如今方蘭生與他兩心相交，他也不敢輕易提出襄玲之事——原因無他，方蘭生對襄玲，仍舊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
    垂下眼簾，晉磊將手裏的百勝刀，握的更緊。
    他無法不害怕。
    蘭生待他，會不會隻是一時糊塗？就像是少年時候分辨不清而做的一場夢，少年終有成大時，而夢……也有清醒過來的一日。
    晉磊強迫自己不去想象那樣的未來，然而越是告誡，在方蘭生所不知曉的地方，這樣的想法就越是強烈……甚至強烈到，晉磊想要殺掉方蘭生，讓這人絕無任何背離自己的可能的地步。
    他的確舍不得蘭生死去，但……
    “石頭，我……我忽然想家了。”
    方蘭生略有惆悵的聲音，喚醒了晉磊混沌的神智。
    他從虛空中現出身形，還未站穩，懷裏便撞進來一個人，緊緊抱住他。
    原本抑鬱的情緒忽然開朗，晉磊拍拍方蘭生的背，“你不是逃婚出來的嗎？”
    方蘭生的手微不可查的在顫抖，他埋首與晉磊肩窩，說出來的話都悶悶頓頓的，“我……其實……看了木頭臉跟他娘的事，襄玲的事，我，我有些瞧不起自己。”
    他覺得自己，太不惜福了。
    爹娘固然不甚管他，然而到底健在。若是想要從此盡孝道，子欲養，親仍在。
    姐姐們多，個忙個的，然而總算有個二姐，一直照顧他。
    方如沁在方蘭生心中的地位，或許方蘭生自己還不甚明了。晉磊卻明明白白。他靜靜聽著方蘭生，有些哽咽的說道。
    “她脾氣大了些，對我卻真的很好。記得小時候，娘陪我不多，總是二姐在身邊，喂我吃飯、哄我睡覺，自打她學了女紅，我穿的每件衣服，都是她親手縫的。
    在我心裏……非常清楚，二姐比任何人都要疼我，正因為這樣，才敢做一些任性妄為的事情吧……反正到最後，她都會原諒我的……”
    因為明白對方會無條件對自己好，所以慢慢的，在習慣了之後才會肆無忌憚的撒嬌。越是親近，便越是無拘無束。
    “現在想一想，真是太不應該了。”方蘭生悶悶道。
    晉磊滿心歡喜的聽著，蘭生願意這樣對他言明，又何嚐不是對他的依賴？
    “你若是想家，不如回去琴川瞧瞧。近來發生諸事，回去散散心也好。況且……向來隻從你口中聽聞琴川，我卻還未親眼見過呢。”
    你出生與成長之地，若能踏足其上，又會是何等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