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故地，百裏屠蘇心中情緒萬分複雜。
    烏蒙靈穀自古便與世隔絕，穀中人輕易不會與外界交往。烏蒙之人，誠心信奉者女媧大神，滿心都是誠摯的信仰。人間塵世的繁華，與他們而言不過是多餘的喧囂吵鬧。
    隻是如今，烏蒙靈穀亦不過一片荒蕪死寂。曾經生活過的痕跡，時隔多年蒙塵黯淡，反更加讓人有物是人非之意。
    方蘭生首次見到這樣與中原風情截然不同的地方，頗為好奇四處打量，訝然的目光落在了山崖正前，一尊巨大的石像上。
    石像雕刻的，是一位高大的女神，衣袂飄飛，雙手伸出，似乎要承接住這天下風雨。
    從細節便能瞧出雕刻者的精心與誠摯，灰白岩石刻出的女神麵容莊嚴肅穆，然又慈悲憐憫。分明隻是石像，然而靜靜望著久了，便覺得那石像的眼珠靈動起來，含著無窮無盡的意味，俯瞰人世。
    他不由開口，“這是……”
    眾人的注意被吸引過來，見了石像，百裏屠蘇與風晴雪麵色當即肅然，對著那石像遙遙行禮。
    做完這與中原禮節毫無相似的動作，百裏屠蘇方才解釋，“族中世代信奉女媧大神，便在山壁之上立起了這座巨像，供人膜拜。”
    女媧大神啊……
    方蘭生不由將那石像看了又看，聽說各處信奉的神明不太一樣，中原那邊是天皇伏羲，南疆有不少地方是地皇女媧，西北麵還有供奉火神祝融的。想不到頭一回來，就見到這麼大一尊石像，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
    百裏屠蘇急著使用那起死回生藥，當下便帶了眾人去了他所說的冰炎洞。
    方蘭生走著走著，忍不住把那尊女媧大神看了又看。
    他離開琴川至今，厲鬼妖怪見了不少，然而竟從未見識過任何神明。
    這天底下，當真有神明嗎？
    若真有神明，這世間那麼多疾苦，塵世那麼多哀怨嗔癡，為什麼神明們不來管一管？
    他是知道所謂天命不可違，那為什麼神明們要為人間安排出這樣的天命，叫人在紅塵輾轉反側受盡折磨，卻根本不知道能不能獲得救贖。
    想著想著，方蘭生下意識摩挲腕間佛珠，冰涼的感覺讓他清醒一些，隨即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慚愧與自責。
    他怎會去懷疑神明，懷疑他的信仰？若非我佛慈悲，他如何能與這世間立足。唉，隻願我佛勿要怪罪。
    然而到了洞口之後，百裏屠蘇卻隻願自己一人進入。
    紅玉也不勉強，隻是斟酌道，“無論如何，望公子從容處之。”
    百裏屠蘇道，“我自有分寸。”接著便上前去，消失在洞口。
    風晴雪對死而複生仍舊存有疑慮，“蘇蘇他……能成功嗎？”
    見識過晉磊，方蘭生自然相信死而複生一說，當下便道，“自然能。”況且又是少恭苦心煉製，哪裏還會不成功？
    紅玉並不讚同的看了方蘭生一眼，言語略有責怪，“猴兒，萬事不可隨意下定論。你怎知，這世間不會有種種意外？”
    她向來對方蘭生和顏悅色，極少這般嚴厲。紅玉顯然也察覺自己的不對，口氣軟了些，“猴兒莫怪。姐姐不是故意這般說你。隻是……我這心裏總有點不安，但願是我多心。”
    方蘭生不以為意，早被家裏姐姐們說怪了，紅玉這一點點根本算不了什麼，“我們等一等就好了。”
    諸人麵上不顯露，然而心裏多少焦急。
    方蘭生更是心慢慢提到了嗓子眼。
    少恭的起死回生藥，到底有沒有作用？要是真有用，死人真的能夠活過來，石頭他……能不能也……
    這幾日與眾人一起，他與晉磊便無法見麵。
    兩人才體會到一點戀慕的樂趣，轉瞬卻不得不這般分開，方蘭生難受得很。
    正亂想著，黑漆漆的洞口慢慢走出兩個人來——正是百裏屠蘇。他小心扶著身邊異族服飾的美貌婦人，麵上神情不變，然而眼中的喜悅怎麼也抑製不住，“這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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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玉與方蘭生踏入房門，隻見到了風晴雪，她正陪伴著百裏屠蘇的娘——韓休寧，麵上帶著笑，聲音低低的與她說著什麼。
    “原來是晴雪妹妹在照看巫祝大人。”
    風晴雪回頭，“蘇蘇看巫祝大人十多天總不吃飯，心裏著急，就想去山上采些巫祝大人以前愛吃的東西，讓我幫他顧一下。”
    “這位巫祝這麼多天了，飯也不吃，覺也不睡，話也不肯開口說一句。也難怪叫人擔心。”方蘭生撓頭。不說木頭臉，就是他看了，也很替這位巫祝擔憂。活人哪裏能夠這麼多天不吃飯不喝水，不眠不睡的呢？好不容易活過來的人，要是這樣衰弱下去，才不值得。
    風晴雪頗有些猶豫，“紅玉姐，蘭生，你們說……巫祝大人真的活過來了嗎？這些話，我在蘇蘇麵前都不敢說。隻是……要是真的活了過來，怎麼都不吃飯喝水呢？總是這樣不言不語，有的時候還迎著日光走去，真是叫人擔心。”
    這話真說中了方蘭生的心思，他勉強著說，“大概、大概這起死回生藥就是有這種效用吧……哈哈。”
    幹巴巴的笑聲在安靜的房間裏格外突兀，他隻好訕訕閉了嘴。
    隻是方蘭生心中，另有不能告知眾人的憂慮與不安。
    晉磊，晉磊他也是不吃不喝……雖然不是巫祝大人這樣不聲不響，可他自己也說過，他無法行在日光之下。
    原先隻是想著，鬼魂麼，不能見陽光是正常。可……可真見了這樣，心裏卻是說不出的難過。
    紅玉少有的歎氣，麵色凝重，“這些話，我隻對你們二人講說。亡者重生之術，我未曾聽說，倒是少恭所言‘不可行於日光下’，令我隱約想到什麼，卻又尋不到那個頭緒。先不說這個，單說巫祝大人。”
    方蘭生與風晴雪的目光，不由落到靜靜坐著的韓休寧身上。
    韓休寧麵容美好，然而血色全無毫無表情，雙目凝在半空，也不知究竟瞧見了什麼，亦或是什麼也未曾看到。
    這樣的她，看起來……與死人其實並無多大分別。
    方蘭生看著看著，總是不自覺地想到多日未能見到麵的晉磊。心被人揪住一樣，緊緊疼痛。
    “你們也知道，巫祝大人雖不言語，然而卻能點頭搖頭。我曾在無人時候問了巫祝大人一些問題……問的，多半是我早年的隱秘之事，除我自己之外，這世上應當再無人知曉內情。然而巫祝隨我問話回應，竟毫無半點錯誤。”紅玉的聲音凝重起來，“這並非像在與人閑談，倒像是窺探內心了。”
    方蘭生試圖解釋，“……說不定巫祝生前就有這種靈力呢？”
    “蘇蘇——？”風晴雪訝然叫出聲，“我……”
    “都別說了！”
    這一刻，百裏屠蘇像一個執拗的孩子，隻是說，“我娘總有一天能夠恢複的！她隻是暫時是這樣子！”
    紅玉三人知趣閉口。
    真論起來，百裏屠蘇其實才是最心知肚明的那人。
    付出了如此大的代價，為至親換來的卻是這樣結局……
    方蘭生張張嘴，便被紅玉拉著走了出去。
    臨走前，紅玉溫聲道，“百裏公子記得多加休息，最好能夠睡上一會，莫要太過勞累。”
    “紅玉，或者我們能夠勸勸木頭臉……”
    紅玉歎氣，“猴兒，你置身處地的想想，這種時候別人對你說話，你能聽進麼？還是讓百裏公子自己靜靜為好。”
    方蘭生被說的怔住。
    是啊，要是臭石頭也成了巫祝大人那個樣子，他自己心裏又該是何等的難過與悲傷。隻怕到時候，肯定把所有人都轟出去。
    茫然裏，方蘭生不由抬頭望著清亮天空之上，依靠著高山靜靜佇立的女媧大神石像。
    她已不知在此立了多少年，也不知往後還能存在多少年。
    沒了烏蒙靈穀人的誠心供奉，女媧大神悲憫的姿態，又能保持多久呢？
    她的子民早就不在，那她默然注視的，又是什麼。
    是天地萬物，是芸芸眾生。
    又或者，什麼都不曾入過神明之眼。
    “猴兒！”紅玉深深看了方蘭生一眼，他被這一聲呼喝喚回心神，正不解的望著她，“有些事，勿要勉強。”
    若是你入了魔……
    方蘭生不明其意，但仍舊點頭。
    紅玉麵容沉靜，然而眼中憂慮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