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淪波舟上下來，踏上祖洲堅實土地那一瞬，方蘭生忍不住感慨，“龍女大人的結界就是好，方才在海裏抖來抖去，我還以為淪波舟都要散架了，結果什麼事都沒有，轉眼又風和日麗了。”
    這些洞天福地，實在不是他區區凡人能了解。
    他環顧四周，隻見星河燦爛，四下如懸浮在星湖之中，正中隻一條路，隱隱白光，踏上去便似踩在水麵，波一聲蕩開一圈漣漪。
    方蘭生心情大好，“這地方才叫仙境，跟雷雲之海簡直是天壤之別。”
    紅玉卻潑了他一盆冷水，“猴兒可別開心太早。要知道洞天福地，皆有守衛，若掉以輕心，可有你果子吃。”
    方蘭生失望的垮下肩膀，“原來還有什麼守衛，看樣子天底下還真就沒有白吃的午飯。”
    百裏屠蘇囑咐向天笑二人在此等候，畢竟祖洲之內莫測，二人又是工匠不會武藝。
    向天笑揮手，“成，有問題我們就躲進淪波舟去。有龍女大人的結界，保準沒事。”
    尹千觴早就等不及，“走吧走吧，恩公你去找仙芝，我去找釀酒仙草，嘿嘿嘿。”
    方蘭生翻個白眼，醉酒鬼就是醉酒鬼。走到哪裏都不忘記酒，“酒鬼真是沒救了……”
    “可，襄玲覺得尹大哥很好啊。要是沒他，我們就不能出雷雲之海了。”
    見襄玲覺得尹千觴這個醉酒鬼人不錯，方蘭生慌忙道，“襄玲，你不懂。這男人那，隻有男人才看得懂！”
    “那……”襄玲扭捏起來，“那你看屠蘇哥哥怎麼樣，他是不是……是不是很好？”
    見方蘭生被哽得說不出話，紅玉忍不住，“小玲兒這問題問得可真是……噗。”
    早就知道襄玲心裏隻有百裏屠蘇那個死木頭臉，唉。方蘭生打起精神，“走吧。”
    然而進入祖洲仙境，一路奔波，莫說仙芝仙草，連個毛都沒見著。
    這滿天星空，銀河幻境，看久了也隻覺得冷冷清清，荒蕪不毛。
    “還仙芝呢，這連個草都不長。仙芝真在這？”尹千觴抱怨。
    方蘭生喃喃道，“少恭說什麼來著，仙芝“形如菰苗，生於瓊田”，這連個影兒都沒瞧見。”
    “我一路暈船，忍受有的人吵鬧，好不容易來了這，結果什麼都沒找著……”尹千觴還在念叨，方蘭生沒好氣，“說誰吵鬧呢！再說了，是你自己要跟來的。”
    風晴雪勸解對峙的二人，“別急別急，這裏這麼大，說不定就在前麵呢。”
    此言有理，方蘭生與尹千觴相互瞪了瞪，各自轉身。
    方蘭生大步走在前頭，嘴裏嘀咕不停，“誰吵鬧了，誰吵鬧了！哼。”
    然而走著走著，方蘭生發覺不對勁。扭頭一看，身後空蕩蕩隻有他來時那條銀白小路，其他人竟全然不見了！
    “……襄玲？”
    “紅玉？”
    “晴雪？木頭臉？”
    “……喂，醉酒鬼……？”
    連聲呼喚，隻有方蘭生清朗的聲音，在這寂靜空靈的地方，悠悠飄散。
    怎麼都不見了！
    心裏發怵，方蘭生沿著來路往回走了些許，仍舊不見人影。抬頭看看天空，漫天星河璀璨，明明燦爛，卻讓方蘭生心裏發寒。
    喂，不是吧？
    呆在原地也不是辦法，方蘭生想了想，還是轉了方向，繼續往前走。
    晴雪都說仙草可能在前麵，說不定一直往前走，就能碰上他們了。
    他們說不定是走了岔道……
    可，分明隻有一條路而已。
    越想越覺得四下冷冰冰毫無人氣，方蘭生不由的加快了腳步，銀白的漣漪一圈一圈隨著他往前泛起，美麗，卻冰寒。
    方蘭生越走，越是不安。
    孤身一人，沒有任何他人氣息。
    明明能夠呼吸，方蘭生卻錯覺被人掩住了口鼻，窒息之感不斷加強。
    身邊星點熒光，腳下凝空白路，不但無法給方蘭生任何安定，反倒像是不知名的引誘，要將方蘭生拖進一個白色的噩夢之中。
    怎麼辦……
    怎麼辦……
    “蘭生。”
    方蘭生從未覺得被人呼喚自己的名字，竟是這樣一件叫人幾乎要落下淚來的事。
    即將飛散的魂魄，仿佛正因了這一句呼喚，重新凝聚回返了方蘭生的身體。
    他扭頭，望著身後靜靜站立的人，這個人與他自己的麵容，別無二致。然而他知道，這個人不是他自己。
    “……石頭。”
    方蘭生幾乎是顫抖著，叫出聲，甚至對著晉磊伸出了手——像即將溺斃之人，終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明知道，獲救的可能微乎其微，甚至會陷入更加絕望的境地之中，然而終究抵不住那想要獲救的一絲可能。
    所幸，晉磊握住了方蘭生伸向他的手，拉了一把，趁勢將方蘭生帶進他的懷裏。
    被環抱著，方蘭生失散的心神，緩緩回歸，隻是險些被迷走魂魄的驚悸還在。
    晉磊很懂分寸，隻是輕輕抱著方蘭生，壓製住心中想要狠狠擁住方蘭生的念頭，用低沉的嗓音輕輕道，“好些了沒。”
    方蘭生這才察覺自己掌心裏都是冷汗，身上也黏膩膩的。竟然被驚嚇到這種地步，還被晉磊這樣抱著，他大覺尷尬，慌忙垂下頭，小聲道，“沒事了。”
    方蘭生輕輕一推，晉磊知趣的放開他，眼神仍舊凝在方蘭生身上，“當真無事？”
    方蘭生掩飾性的哈哈兩下，“小爺我又不是女人，早就沒事了！對了……你怎麼來了？”
    晉磊笑笑，“我說過的，無論你在何處，我定能尋到你。這句話，並非說笑。”
    說不清此時聽著這含著笑意的話時，心中複雜難言的感受，酸酸漲漲，卻又溫暖非常。
    但方蘭生覺得，此時能見到晉磊，真好。
    振作精神，跟晉磊一起往前走。身邊有人陪著，方才那冷清的氣息頓時消散，“我走著走著，就發覺他們都不見了。這地方詭異的很，你小心些。”
    “這些洞天福地，內中自然有各種玄妙。迷了路途倒還在其次，若是遇著了這地方守衛，那才叫……”晉磊忽然頓住不說，原因無他，前方忽然出現了一股凜然之氣。
    方蘭生不可置信，“這、這是什麼怪物？！長翅膀的，馬人？”
    有翅馬人麵無表情，然而手中寒光閃閃，武器已經毫不留情劈砍向二人！
    晉磊當即一手推後方蘭生，一手百勝刀鏘然出鞘，迎戰！
    “沒想到……”方蘭生咽口唾沫，緩緩呼吸，“這馬人還挺厲害。難道這就是守衛仙芝的守衛？可二話不說就打起來，也沒喝止我們，仙芝我也沒看到，打得不明不白的。”
    晉磊收刀還腰，“這些仙靈中的許多並非本體，亦有可能是仙人千百年前留在此處的一縷意念，自然不會與你說話。”
    方蘭生有些鬱悶，怎麼石頭忽然懂了這許多東西？
    他們分離時候，晉磊所見所聞，便是他所見所聞，這些隱秘是聽都沒聽過。如今倒好，這人現下說起來頭頭是道，煞有介事的。
    兩相對比，再一瞅晉磊挺拔的身姿，念及自己還矮了晉磊半個頭不止，當下臉色就不好看了。
    “切，炫耀什麼……”
    晉磊好笑，也不點破。
    二人伴行前往，空靈星點在空中飛旋，真有些踏雪走星的意味。
    “你說要看風景，這裏算不算一道風景？”方蘭生饒有興致的問。
    晉磊看看方蘭生毫無所覺的臉，輕聲，“自然算是。”
    方蘭生興致勃勃，方才那些丟臉的事跡，統統忘卻的一幹二淨。
    反正是石頭，又不是他人，有什麼關係？
    他與晉磊一人一魂伴生的那些年，什麼事情沒經曆過？再丟臉的，被對方知道，也不就是嘲笑麼。
    方蘭生卻沒發覺，他對晉磊的信任，已經遠超與普通友人。
    他與少恭再交好，許多事情也不便告訴。唯獨換成了晉磊，他卻覺得，無論何事皆可相告知。
    唯獨此人，不會背叛。
    或者……這便是前世今生的奇異之處？方蘭生這樣想著，便不以為意了。
    “說來，石頭你現在死了……那你這樣算鬼？”方蘭生後知後覺，“我手上還戴著佛珠，你站遠點，我把佛珠收起來！”
    見他慌手慌腳的，晉磊扶額，“都與你說過多次，我不是鬼。”
    “那，那你這樣算什麼……”方蘭生茫然問道。
    晉磊抿唇，不自覺的握住了百勝刀的刀柄。
    那一瞬，晉磊周身光線忽然黯淡幾許。接著，晉磊低沉嗓音，傳入方蘭生耳中。
    “你，就當我死而複生吧。不過是因了約定，落了黃土也不安眠而已。”
    約定……
    與誰的？
    ——師妹，你等我。待報了大仇，師兄便回來娶你。
    ——我們說好的，到時候去山上，生兩個孩子。哥哥保護妹妹，你說可好？
    是了，是與文君的約定吧……
    石頭那麼在乎文君，當年我不過讚他師妹兩三句，就被他罵了。往後多說文君幾句，總會被石頭擺臉色。
    他那麼喜歡文君，文君卻沒能等到石頭去娶她。所以，即使石頭死了也不甘心，也想要活過來找到文君的轉世……
    “蘭生？”晉磊看他，“你在發什麼呆？”
    方蘭生慌不迭撓頭，“沒……”
    奇怪……他心裏這麼難受，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