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蘭生消失了。
    那個總愛抱怨，困惑或者苦惱時候會撓頭的方蘭生，徹底消失了。
    耳邊再也聽不到方蘭生的嘟囔，心裏頭也再感覺不到不屬於自己的情緒。時隔多年，晉磊終於再一次徹底的完全的掌控了自己的身體，不會再有人來與他爭辯，不會再有人來與他說笑，也不會再有人還能沉入他的意識，與他共享喜怒哀樂，人間百種。
    忽然之間，方蘭生就化作了塵埃，化成了青煙，湮滅於天地之間。
    但晉磊似乎毫無變化。
    他照樣的習武，照樣的對著葉沉香柔情款款，照樣的做他的少年俠士。
    他的眼睛依舊是漆黑如夜色，說著不甜蜜但動人的情話的時候，夜空一半的眼眸之中便會浮現出令人心跳不已的光彩。
    他的麵容依舊是白玉謙謙，神色永遠沉穩內斂，便是天崩地裂，似乎也無法改變一絲一毫。
    他揮出的刀，也依舊淩厲無匹，絕無猶豫凝滯。
    就仿佛，他從未在多年前的大樹底下，與方蘭生驚疑相對。他也從來不曾對那個隻聞其聲不見其人的方蘭生，動過此生最深的情一樣。
    晉磊隻是忽然說，“沉香，婚期可否延遲些時候……我，有些要事要做。若是不能回來……”
    葉沉香捂住他的嘴，咬住下唇，盡力露出柔和的笑容，“隻要晉郎記得我們的婚事便好。”
    於是晉磊孤身一人，帶了百勝刀，在葉問閑極其不讚同的目光中離開了自閑山莊，離開了碧山。
    晉磊這一走，便是整整兩三年。
    無人知道晉磊這兩三年內究竟去了哪些地方，見了些什麼人。
    葉沉香不知道，賀文君也不知道。
    身處不同地方，卻對同一個男子抱著同樣的心思，守著庭院裏繁華開了又敗，望著窗外芭蕉綠了又綠。
    大朵的雪片紛紛揚揚從天而降。
    街頭人跡罕至。
    若非必要，百姓皆縮在屋內，烤著炭盆搓著雙手取暖，有時候忍不住還要打個寒顫。
    這種天氣，鐵匠鋪的生意基本沒有。
    鄭先勇把雙手放在打鐵的爐子前頭，感受著掌心底下的暖氣，不由與他爹爹抱怨，“爹，你看著天氣，哪裏會有生意？還不如我們收了鋪子回家呢。冷死了都。”
    老鄭還未說話，卻望著鋪子外頭鋪滿了白雪的街頭，眯起了雙眼。
    這場雪下的很大。
    莫說街道兩旁屋頂房簷，哪棵樹上不是綴滿了沉甸甸的大雪，不堪負重。
    一片純白裏頭，卻忽然出現了一抹黑色。
    那黑色漸漸近了，老鄭才看清那是個打著傘的黑衣青年。
    直到那個青年走得更近，停在了他們鄭家鐵鋪的門口，老鄭才認出來，這就是鎮上那個姓晉的少俠，不過好些時候沒見了。
    離開安陸兩年的晉磊，重回故地，神色間看不到任何回到熟悉地方的放鬆。他隻是用他那穩重而低沉的聲音，說道，“我聽聞鄭家鐵鋪的手藝十分出色，鄭鐵匠的厲害，放眼整個南武林也找不出幾個。”
    鄭先勇好奇的打量著晉磊。
    在他看來，這樣冷的可以凍死人的天氣還能出門來找上他們鋪子的人，絕對不是平常人。
    老鄭隻是說，“都是同行過譽。”
    晉磊往內走了走，收起了傘，靠著門框立好。傘麵上的雪花簇簇落下，在鐵鋪的門口堆出一點高度。
    “鄭師傅不必自謙。您的手藝好到東瀛人苦苦懇求，也要向您拜師學藝，這可不是假的。”晉磊唇角勾了勾，“我今日來，正是聽說鄭師傅的技藝，所以來讓師傅幫我修複我的刀。”
    說著，他取下腰間的百勝刀，放在了老鄭的麵前。
    對普通的匠人來說，打造鐵器工具，不過是謀生糊口的手段。然而到了老鄭這樣的地步，對他來說能夠遇上一件奇異的武器，遠比賺取銀子更加來的讓他開心。
    因此，老鄭並不遲疑，抽出了百勝刀。
    明雪一樣的刀光，便在狹小的鐵鋪裏麵亮起。
    刀是好刀，隻可惜……百勝刀，裂口了。
    鄭先勇在旁望著，咦了一聲，“這可是一柄好刀啊。怎麼裂口這般厲害？”
    老鄭卻並不在乎，他的心神已經全數凝聚到了百勝刀上，頭也不抬，“少俠想要如何做？”
    晉磊笑了笑，隻是那笑容太過淺淡，“修複它。然後，替我把它打造的更鋒利一些，越鋒利越好。我要它吹毛可斷，一旦揮下，刀下的再無存活的可能。”
    那樣冷冷的聲調，在鐵鋪裏麵響著，卻比外間連綿不斷的白雪，更讓人覺得寒意上湧。
    老鄭的手藝自然不用說。在安陸這樣的地方，也許不會有人在乎老鄭是不是什麼出名的鐵匠，老鄭其實也不在乎這些虛名。
    然而有生之年，能夠將一柄傳聞中的妖刀重新打磨，在上頭留下他鄭家的痕跡，他已經滿足。
    當晉磊重新接受百勝刀的時候，他並不急著抽開刀鞘。
    他先是在手裏掂了掂重量，手感分毫不差。當下心裏便覺得滿意。
    而後抽刀出鞘，在空中做了個劈砍的動作。
    刀風涼寒，割得一旁的鄭先勇倒退兩步。
    百勝刀刀光如雪。他的眼神冷的比雪還要冷。
    鄭先勇不禁打了個寒戰，那樣眼神的人，即使是之後多年他也沒見到過。
    直到多年之後，他已經垂垂老矣，見著了一個黑衣眉心朱砂痣的少年，方才喃喃道出這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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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朝雪停風止。
    葉沉香裹著藍緞毛裘，站在自閑山莊的門口，怔怔發著呆。
    而白雪之中，晉磊緩緩行來，摟葉沉香入懷。
    “沉香，我回來了。我們成親吧。”
    那本該是人間至善至美之事之一。
    然而，卻成了自閑山莊覆滅的開始。
    晉磊站立於已經起火的屋前，手執百勝刀。
    刀身映了火光，亮晃晃的刺眼。
    葉沉香快步上前，雙目死死盯住晉磊，聲音是不可置信的顫抖，“晉郎，你瘋了嗎？！竟然和那些人一起殺死娘？殺死小常、力叔他們？！”
    晉磊薄唇一掀，輕描淡寫，“葉家人該殺。”
    葉沉香唇瓣抖動，失去了顏色，“你真瘋了？！這都是你的家人啊！”
    “家人？”晉磊發出古怪的聲調，而後轉身，仰頭大笑，“哈哈哈哈！我的家人裏沒有姓葉的，仇人裏倒有姓葉的！”
    “你說什麼……”
    晉磊毫不介意與葉沉香說起這些事，“當年你爹為了得到一本武功秘籍，曾心狠手辣殺死一位姓賀的老者，那老者便是養育我十八年的恩師！”
    “不……這不可能……”
    “賀家老小十一口人，盡死於你爹掌下！隻除了我師妹賀文君，那時由我陪著在外求醫，方才逃過一劫！”說著這些埋藏在心中數年的話語，晉磊的語氣低沉下去，眼神也變得陰狠，“那個時候，我跪在師父靈位前發誓，要讓葉家也嚐到家破人亡的滋味！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葉沉香猶自不願相信她方才聽到的事實，極力的辯解，“你、你一定是錯怪爹了他脾氣那麼好，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情？！”
    晉磊長眉一挑，“可笑！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便是在外麵沾得滿手血腥，回來也會作出一副疼愛女兒的摸樣！”
    見晉磊這般，葉沉香心中淒涼，晉郎所說怕是不假。可是……
    她懷了一些期冀，與悲傷，“。……那……。晉郎與我……與我恩愛幾年，難道全是假的？！”
    晉磊毫不客氣，“你在我心中，不過是個複仇的棋子，何來恩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