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卷 禍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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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
大火。
賀家莊的紅炎將深沉的夜色燃燒。
那顏色美得令人心悸。
遠處的山林裏,陡峭的懸崖頂上,是黑衣的少年。
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正是容顏正好的時候,如今俊逸非凡的麵容之上,卻盡是血汙與黑煙熏過的痕跡,狼狽不堪。
那些刀劍相互交擊的碰撞聲,利器刺入肉體的悶響,叫出了口以及未能叫出口的慘叫,賊人猖狂囂張的笑聲,至親之人無助絕望的呼喊。
這種種不曾親眼所見的畫麵,親耳所聞的聲音,卻在少年的眼底耳中,翻騰不息。
親人們死去時候麵容上殘留的,是可怖的不甘與怨恨,是不明與驚愕。
賀文君是賀莊主和其夫人唯一的孩子,賀家莊談不上多麼顯赫,但亦是當地說得上話的人家。莊主的獨女,怎生也算得小家碧玉。隻可惜天意不厚,文君甫一出生,便是疾病纏身。大夫看過了無數,總是不見好,說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
為了此緣由,賀夫人在背地裏流了不知多少眼淚,求了多少神佛。隻願神明堪憐,能將那些因緣孽障都算在自己,莫要報在文君身上。
幼年時候,有一回文君一病不起,數種症狀並發,重金請來的大夫都搖了頭歎氣,直說教賀莊主同賀夫人節哀,操辦後事了。
且還勸言說,二人年歲尚且算不得很大,倘若保養得當,再要一胎也未嚐不可。
他記得自己當時氣得把那個大夫轟了出去。
滿街的人都聚攏來看,那個有名的大夫惱恨得不輕,隻指著自己連聲道,“好,好,好!好一個小子!我連尚橋行醫多年,還是頭一回遭到這樣的侮辱!”
圍觀人眾的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教他滿頭的熱氣都散作了冰涼。
文君還需要這人給她看病,他這樣惹惱了這大夫,往後文君可怎麼辦?
正胡思亂想著,肩上卻多了一個力道。
熟悉的,溫暖的,帶著從不動搖的堅定和仁厚的,屬於賀莊主的手掌。
“師父……”他抬頭看賀莊主,眼眶都紅了。
賀莊主略略頷首,轉眼瞧著那還跌坐在賀家莊門口的石板路上的連尚橋連大夫,沉聲道,“吾教徒不周,但連大夫仁心,必定不會同一個孩子計較。隻是……這賀家莊往後,是再也請不起連大夫了。”
言畢,一向寬厚待人的賀莊主,竟然隨手就將連大夫的藥箱直直的朝著連大夫的方向扔了出去。
木質紅漆的藥箱摔在地上打開來,裏麵瓶瓶罐罐都滾出來,藥丸撒了一地。濃鬱的藥味頓時彌漫。
“你——!”連尚橋這回才真正是怒極,一口氣哽在了喉嚨裏,上不上,下不下,將一張臉漲了個通紅。
圍觀的都是同條街上多年的鄰居,對賀莊主的為人都很是知曉的。
倘若不是氣急了,以此人寬厚的心性,絕然做不出這等公然傷人臉麵的行徑。
他為人向來都是純良,不會咄咄逼人,但也不是一味容忍之徒。
於是圍觀的人瞧著連尚橋的眼神都有些不對了。
連尚橋自然不去理會這些,洶湧的怒氣和被羞辱的憤恨,已然使得這人對周圍一切視而不見。
“進莊吧。”
賀莊主不欲多說,亦不願同鄰裏們解釋些許。
獨女被大夫下了這樣的言論,究竟還有多少活頭,他其實再明了不過。
隻是……
誰又能真的斷然接受?
他隨著師父入了莊,回去房內看文君。
他記得自己趴在文君的床頭,一遍一遍的同文君說話。
“文君,外麵的海棠都開了。師兄想帶你去看。”
“肉包子又白又胖,可好吃了。等你好了,師兄就給你吃。”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很懂生死人常這回事。
隻是隱隱的覺得,倘若文君就這樣一直躺下去,必然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從來沉穩的他也慌了,試圖用這樣笨拙的方式,去換取文君的好轉。
見得此狀,賀莊主心中甚是安慰。
當年從街邊將這個流落的孩子撿了回來,到底還是沒有錯。
隻是欣慰過後,卻是越發深的痛苦。
他的女兒,他的文君……
連尚橋離去之後的第五日,賀家莊門前來了一名神秘人。
關於此人的狀況,不知為何,並無任何描述得以傳入江湖。
似乎不止賀家莊上下閉口不提,就連整條街上也無人可以對這神秘之人說出個所以然來。
不約而同的保守秘密。又或者是此人,真有些不可為常人所知的隱秘之處也說不一定。
他也不甚記得了。
隻是記得那神秘人入了莊,同賀莊主說了兩三句,便去看文君了。
賀莊主其實並不相信這忽然出現的神秘人。
不過是文君狀況越發的嚴重,那連尚橋所言的後事越發的接近了,不得已之下的一個決定而已。連尚橋的醫術,實在是有目共睹,口耳相傳的好。
病急亂投醫。
絕望之下唯一的稻草。
那神秘人去看了文君,並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拿出一塊碧色的玉佩,擱在了文君的枕邊。
“此物雖不能使得令愛徹底痊愈,但亦能除去不少病氣。隻是往後,小病自然不會少。須得小心看顧,倘若一不注意了,這後事便是辦定了。”
神秘人同賀莊主如此言道。
賀莊主著實不信。
若是玉佩便能讓文君好轉,他早便去搜羅了天下的好玉來給文君了。
這事實在是怪力亂神,不可信,不可信。
神秘人自然看得出賀莊主的不信,也不多加解釋,隻是道,“這玉佩久了,便是令愛心魂所係之處。萬不可隨便離身。”
言畢便出莊而去,也沒跟賀莊主要半點報酬。
賀莊主怔了些許時候,懷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著賀夫人將那青玉司南玉佩,壓入了文君的枕下。
說來也怪。
本是將死之象的文君,當真日複一日的好轉起來。
雖不是康健之人,小病不斷,但危及性命的重病,卻也並未再犯過。
賀夫人喜極而泣。
賀莊主驚喜交加。
那神秘人,果然是奇人。隻回想自己當時,有無得罪。
他自然也是極為高興的。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而成,媒妁之言自然便定了。
賀莊主許早便給二人指了婚。賀夫人並不放心自己的愛女能在別的什麼人身邊活得更好,能同晉磊一起,十分樂意。
待到文君年歲慢慢的長起來,已然是病美人。嬌弱不勝風力,羞怯可堪落花。
隻是每年總會犯一兩次病,得外出尋醫,有些麻煩便是。
這一回亦是。
文君胸口疼。
倘若不是賀夫人發覺到她夜裏難以入眠,總要扯著被角好些時候才能睡去,那些被角久了同別處自然有些不同,這才察覺到。
文君說自己是不願惹了大人們的煩心。畢竟賀莊主誕辰將近,莊內有些許忙碌。
她受不了重話,所以賀莊主也隻能悶悶的看了文君半響,直接吩咐他帶上文君去求醫。
於是二人便駕了車子,帶了兩個仆從,去西邊求醫去了。原先那位給文君看了兩回的大夫,現在去了別的地方。
好的大夫又不是那麼好找的,所以也隻能慢慢的尋過去,權當作休憩閑玩了。
晉磊一麵想著文君的病事,一麵念著師父的壽辰,這一趟卻急不得,又不能緩。
同文君慢慢往回趕的時候,還一起商量著,要送予師傅怎樣的賀禮才好。
然而那一個迷夢,卻被忽然降臨的悲劇,粉碎的徹底。
他們回來的時候尚且還早,賀文君想著要早些回來,難得同晉磊撒了一回嬌。
於是一路兼程返回,隻是門前安靜的過分,有沉寂與不安,自半掩的紅銅大門內瀉出。
雖說賀家莊不是大戶,平日裏也少有人往來,但也絕不至於靜寂到這般使人不安的地步。
“文君你先別出來。”
他沉聲道,攔下了賀文君要下車的步子,獨自走了進去。
在踏入賀家莊大門的那一瞬,他心內有微妙的預感。
而這預感,在他一路往內走時,成為了叫人不可直視的現實。
鮮血。
死亡。
斷裂。
狼藉。
控製不住的細微的戰栗,從頭到底。
晉磊按住左腰的佩劍,一步一步,朝著心底所想的方向行去。
地上躺著的是熟悉的人,隻是卻有著陌生的傷痕與鮮血的印記。
“師父……”
顫抖著伸出手去。
還有溫度。
不過是逐漸冷卻的餘溫。
“師父——!”
已經無人可以回答這聲呼喚了。
另有幾步遠,兩鬢微白的婦人伏躺在地上,亦是冰冷的屍首一具了。
“師娘……”
少年瞪大了雙眼,為這忽然而至的慘劇悲泣出聲。
他雙膝跪地,伸向師父麵容的手抖動得不成樣子,“怎麼會……這樣……”
這個時候的晉磊,第一次察覺到天命之殘酷,運道之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