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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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獨生子女,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的童年沒有玩伴,但是也不會覺得寂寞,隻是偶爾看著別人的姐姐哥哥為了自己的妹妹挺身而出,覺得羨慕。或者別人把自己弟弟妹妹的照片揣在身上,逢人就會問,我弟弟妹妹可愛不可愛?那是我沒辦法親身參與的童年。
麥小麥在6歲之前還能看到紅豔豔的獨生子女證,6歲之後,家裏的房子就逐漸破敗了,可爸爸還是沒能得到一個兒子。妹妹生下來的皺的跟小猴子一樣,小手小腳的,小麥覺得很驚奇,生命原來是這樣一種輪回的過程。有點感動,有點溫暖。
麥小麥家裏並不是非常寬裕的需要人來繼承家業的那種,隻是普通的家庭,但是生兒子的渴望還是占了上風。事與願違,生完妹妹之後,罰款也隨之而來,家人從大房子搬出來,到了更小的房子裏。普通的工人家庭,沒錢百事哀。原本從沒紅過臉的父母開始拌嘴,甚至真的開始打架。最嚴重的時候,小麥自己拿著奶瓶抱著妹妹哄著,媽媽沒有奶水,營養跟不上。爸爸因為這點指責媽媽浪費錢買奶粉,小麥那時候很少吃奶粉,媽媽的奶源是充足的。
還好事情沒有一直壞下去,小麥還是很乖很貼心的孩子。在爸爸媽媽賭氣之後,總會起來做早飯,從中勸和。沒人知道小麥是什麼時候學會做飯的,媽媽從沒教過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媽媽每次捧起飯碗總要感慨,爸爸就不言不語的吸溜吸溜喝著稀飯。
小東西叫麥佳琪,生下來兩個月就長得好看了。即使沒有高檔的奶粉吃,小臉還是紅撲撲的,一逗就咯咯笑,露出還沒長牙光滑的牙齦,兩個大眼睛亮晶晶的,隨著周圍人的走動咕嚕咕嚕亂轉。爸爸媽媽漸漸也就不氣了,望著佳琪可愛粉嫩的小臉,親一親,抱一抱。就算不是兒子,也認了吧。佳琪不像一般的小嬰兒夜裏會哭鬧吵人,夜裏都是安安靜靜的,白天也很少哭鬧,給奶就吃,不吃飯的時候就笑嗬嗬的自己玩兒。
佳琪長到三歲的時候,家裏的條件略略好了些。於是各種的小玩具堆在屋子裏泛濫起來,小麥拿著各種布偶逗佳琪,心裏還是滿足的。因為她童年時期並沒有這麼多的玩具,當時一直陪伴她的是一個做工很粗糙的洋娃娃。爸爸並不是很喜歡小麥,因為如果小麥是個男孩子,那也會省去不少的麻煩。現在隻能安慰自己,姑娘嫁人有彩禮收,還不用張羅房子。但是對於佳琪,爸爸還是喜愛的,小東西很懂事,而且才這麼點大就已經能看出來以後肯定是個美人胚子。也許家人的翻身,還能依靠佳琪。麥爸爸是從農村進城的,在城裏工作總比在農村務農說起來好聽得多。可是驕傲勁兒過去之後,現實卻是,那些當時不如他,羨慕他羨慕得後牙根癢癢的人,現在都有了兒子,而且種地的收入並不比他工作的收入低。逢年過節回家,背後那些稀稀疏疏的聲音,怎麼聽都不是善意。沒兒子,香火誰來傳承?沒兒子在農村就是抬不起頭,自己的父母務農一輩子,到頭隻想抱孫子,每次看見小麥總是不冷不熱,急切的囑咐自己和媳婦兒再生一個兒子。麥爸爸也是受過教育的,知道男女都一樣這種觀念,可是現實和理論畢竟是兩回事。現實就是,現在,他肯定沒有兒子了。
小麥上中學的時候,身體裏的雌性激素旺盛的分泌,身材跟柳條抽芽似的,一節一節的玲瓏起來。初潮,看著自己褲子裏的血跡,小麥很驚恐,放學最後一個磨磨蹭蹭的走在最後。媽媽是個疏忽的女人,似乎天底下的媽媽都是如此,沒有教過女兒這方麵的知識。小麥跌跌撞撞的回家,媽媽不在,爸爸在做飯。小麥不知道該怎麼辦,感覺身體裏的血液潺潺的往外流著,失血的感覺是如此眩暈,小腹那裏冰冷一片。小麥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抱著妹妹無聲的哭了,自己還沒看這個小生命長大,就要死掉了。最後,還是爸爸沒好氣的扔過了一袋東西,讓她去把褲子換了洗掉。底褲上那片刺目驚心的紅色在水裏越變越淡,成為一塊洗不掉的黃斑。那種濕噠噠冷乎乎的觸感已經消失了,衛生巾幹爽的兜住了所有的不好意思。小麥才知道這個東西每個月都會來拜訪一次,隻是她不知道好像第一次,天底下的母親都會煮紅糖薑棗湯去給女兒驅寒。
當胸部挺起來的時候,小麥還是後知後覺的。直到體育課上,自己賣力的跑完一百米,周圍嘻嘻哈哈的一片。真大,你說她是不是故意的?嘖,抖起來還真是有看頭。真是不要臉啊,居然不穿內衣。就是啊,肯定是故意這樣給別人看到的。男生和女生們就像看怪物一樣看著這個豐滿的女孩子,和她胸前兩團繃得緊緊的肉。小麥終於覺察,一種被人扒光評頭論足的羞愧感讓她幾乎站立不住,那些喳喳切切就像一根根的針,鋪天蓋地。回家之後,她第一次跟媽媽提了要求,爸爸吃飯的時候重重的把碗頓在桌上。第二天,她穿著媽媽的舊內衣把胸部遮了個嚴嚴實實,但是內衣稍微嫌大了,曠蕩在身上,有種可笑的曖昧。那些如坐針氈的目光是收斂了些,但是由生出的輕薄,無從得知。
小麥上完初中讀了技校,中考成績不太好。她住校了,周六周日回家,總是看爸爸媽媽在忙碌,佳琪學繪畫了,佳琪周末報了奧術班,佳琪老師說她有練舞蹈的天分,舞蹈服穿上去腿筆直得跟小白楊一樣好看。媽媽每次都對她嘮叨一下,就跟對著鄰居炫耀自己寶貝女兒的所有母親一樣。爸爸也會喜滋滋的眯著二兩白酒,嘿嘿跟著笑。這時候,自己的家庭和天下所有的家庭別無二致,溫暖美滿。隻是多了自己見證這份溫暖。
小麥慢慢的不想回家,媽媽偶爾會打電話問起,她會推脫有事。一來二去,爸爸媽媽也就不再邀請她回家。她待在技校,認識了差不多家境的男孩子,一半是寂寞,一半是想念溫暖。於是談戀愛,看電影,親吻,直到親下去的瞬間,她一點心跳的感覺也沒有。於是渾渾噩噩繼續,分手。就像演戲一樣,最後小麥簡直記不清他的臉。
過年,小麥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回家,佳琪穿著粉色的薄款羽絨服,活脫脫的小美人樣兒。父母一個勁兒的給小麥夾菜,好久沒回家待遇自然是不同的,小麥瘦了很多。馬上就要從技校畢業了,該是時候幫家裏分擔負擔,佳琪的老師很想繼續培養佳琪,說佳琪的天分非常好,就是練舞蹈的費用很高,家裏要做好準備。父親說得很含蓄。小麥吃著嘴裏的糖醋魚,沒滋沒味,碗裏堆成小山的菜肴也油膩得不得了,沒有一樣是她愛吃的。
生活就要這麼過下去了,畢業工作,掙錢養家,到了時間找個對象結婚,生個孩子,平平淡淡操勞的過完一生。小麥知道妹妹的人生注定是和自己不同的,她光芒四射的就像一塊剛剛開采出來的寶石,要是打磨一下,也許光芒會讓人不敢直視。離開這個城市,甚至離開這個國家,像一隻蝴蝶一樣,在世界各地留下美麗的倩影。小麥沒有嫉妒,單純的羨慕。
要是佳琪沒有17歲就好了,在她17歲那年,父親拿著懷孕3個月的化驗單狠狠的甩在她臉上。父親不能相信,自己前途無量的小女兒為什麼會突然墮落成這樣,未婚先孕,甚至還沒成年。佳琪的臉從來沒那麼堅定過,她不肯打掉孩子,更不肯說出孩子的父親是誰。驕傲得如同在舞台上輕舞而出的白蛇。第二天,佳琪帶著偷爸爸的錢和幾件衣服消失了。所有的舞蹈夢都碎成一片渣滓,什麼光明前途,都像在家人的臉上呼巴掌。爸爸從沒那麼失望過,發誓要和佳琪斷絕父女關係,摔碎了家裏所有的碗盤。
小麥找到佳琪的時候,是一個月之後。佳琪在幾乎可以算得上危房的小破屋裏,髒兮兮的小床,蓬頭垢麵的佳琪還是那麼漂亮。一種虛弱的美感,似乎沒把她臉上的驕傲磨滅。她的肚子已經看出來大了,但是她的腰板還是挺得很直。她說:“姐,你不要來勸我,我不會放棄這個孩子的,我要把他生下來。”小麥從沒對妹妹動手,這次她幾乎是用盡全力的給了妹妹一個巴掌,震得自己的虎口麻瑟瑟的疼。“你還逞什麼能!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個畜生有老婆和孩子嗎!你要這種骨氣給誰看,他玩完了就把你丟到不知道哪裏去了,你生下野種他會認嗎?頂多把你當成幹淨點的雞而已。你還口口聲聲的叫他老師,狗屁!”佳琪摸著自己腫起來的臉,眼淚大顆大顆的砸下來,那一刻,她就像被王子忘記的人魚公主。
做人流的時候,小麥坐在醫院的走廊裏,除了心髒之外,渾身冰涼,像極了初潮的那個晚上。佳琪躺在沒有溫度的手術台上,像一塊任人宰割的肉。以一種羞恥的姿勢兩腿大張。醫生拿著各種工具仔細的試探著。麻藥的勁兒慢慢像水一樣的淹沒過來,她就像是一尾魚歸於大海,有人輕聲的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溫暖的懷抱就像是在母親的子宮裏一樣安全。
佳琪住院了一段時間就回家了,爸爸的臉色硬得跟塊石頭一樣。媽媽過來抱住女兒,在床邊忙個不休。就像夢一樣是吧?佳琪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懷孕,有沒有去流產,姐姐扶住她肩膀的手非常暖,是真的抱住了哭個不停的自己麼?
佳琪最後變成了一個舞蹈老師。看上去就知道是非常好的舞蹈老師,那種驕傲,那種投入。不像一隻天鵝,倒像是秋風鶴唳中的大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