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篇 高歌卷 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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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懷安二十年正月十五,鍾子清獨立在舊時家門前,穿以前慣穿的青衣,仿佛去年一年不曾發生那多事情一般。
抬頭,“鍾府”的匾額已換做了“文府”,鍾子清轉身,仿佛終究是仿佛,懷安十九年不可能憑空消失。
前幾天的雪還沒化,有早起的仆人在“嘩嘩”的掃著雪,鍾子清呼出口熱氣,透過那熱氣仿佛看到幾個半大的孩子拿著掃帚裝模作樣的掃著雪,掃著掃著,就打到一塊兒瘋玩去了。
“子清……”
不確定的聲音聽起來很熟悉,鍾子清回頭,是穿粗布衣裳的婦人,頭發花白,滿臉的皺紋,辨認了半天,鍾子清才抖著嘴唇回了句,“娘……”
那婦人渾濁的雙眼蒙上了水霧,顫顫巍巍的伸出手來,鍾子清快步走去抱住母親,耳裏是娘親顛三倒四的,“回來就好……還是當年一個模樣……沒事……沒事了……娘就知道子清不會丟下娘……好孩子……好孩子……”
獲罪官員的家眷為奴為婢的不在少數,娘親亦不能幸免,所幸還能留在原來的院子,幹的活也不重,她還不知道鍾子玉已死,更不知道鍾子淑過的是什麼日子,見到鍾子清回來,一個勁的問,“皇上是不是查明了老爺是被冤枉的,所以你才回來了是麼?”
鍾子清看老人殷切的目光,點頭。
老人笑逐顏開,“那就好,那就好……”
鍾子清陪著老人笑,心裏卻苦得很,“嗯。”
老人留鍾子清回府裏住,鍾子清慌張的搖頭,說還有要事,皇上委了重要的差事要自己辦,再三的叮囑老人不要與人說見過自己,以免壞了皇上的大事,老人點頭,鍾子清便轉身離開。
懷安二十年過得很平靜,鍾子清偶爾抽空見見娘親,每次話也不多,娘親沒問為什麼既然平反了卻不見子玉與子淑,也沒問什麼時候可以不用做下人做的差事,能見到兒子似乎就已心滿意足了。
懷安二十一年春,文家來了貴客,點明了要春風閣的高歌前去彈曲,鍾子清無法,想著既是接見貴客,自然碰不到娘親,便惴惴不安的應了。
琴曲不過彈了一半,賓主盡歡的時分,一陣杯盤破碎的聲音擾了所有人的性子,大家都向聲音傳來的地方望去,隻有彈琴的紅衣人白了臉不敢抬頭。
“子清……”顫抖的聲音將彈琴人的最後一絲幻想擊得粉碎。
【二十八】
娘親病了,鍾子清知道,又是因他的緣故。
真真是應了大哥的話——“鍾門不幸“。
文家家主屏退了所有人,留了鍾子清一人在廳裏。
“方才,她喚你‘子清’?”
“……”
“你是鍾閣老的二子?”
“……”
“為什麼會……”
文家家主沒有問下去,但鍾子清明白他沒說出的話是“成為青樓裏的琴師”。
鍾子清沉吟了會兒,“請大人讓我略盡孝道。”
文家家主長歎一聲,點頭。
鍾子清日夜的伴在娘親身旁,可當老人一醒來,看到兒子身上的紅衣又氣得嘴唇抖動,再看那男不男、女不女的妝容,恨不得將引以為傲的兒子生生的掐死。
看老人不吃不喝,鍾子清頹然的離開,第二天換了青衫過來,走到門邊就聽文府裏的丫頭在老人耳邊說著什麼,等他進去已是阻止不及。
那丫頭看麵色陰沉的鍾子清,怯怯的挪了出去,房裏靜了下來,許久之後,老人蒼老的聲音才傳了出來,“你大哥呢?”
鍾子清低頭,心裏一慟。
“你小妹呢?”
鍾子清頭垂得更低,心裏不但疼,還脹滿了苦。
“你呢?”
鍾子清霍地抬頭,對上老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臉。
“那姑娘說你大哥在獄中畏罪自殺,是麼?”
“不是。”鍾子清脫口而出,可想到不知怎麼解釋兄長自刎,鍾子清又沉默下來。
老人沒有追問,而是又問,“她還說子淑不三不四,在青樓裏賣笑,是麼?”
鍾子清痛苦的閉上眼,“子淑沒有,子淑……”子淑是個好姑娘,好妹妹,她都是被逼的,被逼得……
“她還說……說你和子淑一樣,賣笑唱曲……賣笑唱曲嗬嗬,堂堂七尺男兒……”
“娘,”鍾子清跪了下去,脊背挺直,“孩兒不孝。”
“不孝?你孝順的很啊!”老人頹然的閉眼,“我知道,這都是皇上下的旨,我也知道,皇上根本沒有為我鍾家平反,我隻是恨,恨你們兄妹怎麼不學你大哥早些了斷,白白的做這麼些丟了祖宗顏麵的事兒。”
鍾子清如遭雷劈,可一貫挺直的脊背依舊挺直,臉上卻爬滿淒涼的苦笑。
當第三日再來的時候,老人走了,三尺白綾,能晃瞎人的眼,鍾子清一踏入房裏就覺得天旋地轉。
母親在嫁入鍾家之前就是名門裏的大家閨秀,自不能容忍如此不幹不淨的事兒發生在自己身上,尤其是一手帶大的兒女,他們能安之若素的活著,可她卻不想再活在世上。
鍾子清回到春風閣,真到了一無所有的時候,反倒平靜得很。
每夜彈著曲,依舊是日日夜夜彈的《相思調》,因為無人可思,便少了些濃情蜜意,帶著青樓裏一貫的淫靡韻味,添了些隻有自己明白的悲涼,沒有人注意他,他認真的看著自己的指尖,仿佛隻有這樣時光才會變得易逝。
懷安二十一年秋末,太子夭折。
他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無悲無喜,那個給他帶來災厄的人不在了,就像他曾所擁有的未來和幸福一樣,消失了,可他依舊得“安好的”活著。
然後,他到了揚州,那個給他帶來滅頂之災的人仿佛知道他會來揚州一樣,煙雨樓的嬤嬤顯然與太子有舊交,知道一些當年的事兒,對他極好,叫他“小歌”,為了他得罪了不少達官貴人。
到了揚州後,鍾子清這個名字就徹底的與他無關了。
【二十九】
當高歌從回憶中走出來的時候,抬眼看了看四周,天色已從濃黑轉為了灰黑,依稀可以辨出兩旁房屋的輪廓,眼睛有些酸澀,抬手揉了揉,一片潮濕。
這麼多年,一直都不曾忘記,也還是會被濕冷的淚水蒙了眼。
留下三個銅板,高歌起身。
麵攤老板本在瞌睡,聽到聲音才醒了過來,看高歌要走,揉了揉眼睛後,忙熱情的詢問,“我再給您下一碗麵吧,天怪涼的,出來坐的都是心裏有事的,您吃了麵就舒服多了,放心,這碗我不收您銀子。”
傻傻的樣兒,看得高歌心裏一暖,點了點頭,又坐了下來。
老板往小爐裏添了些柴,沒過一會兒,鍋裏的水便滾了,高歌就這樣愣愣的看著他忙碌,有些失神,可方才還遊走全身的疼和悵都隨著熱氣消散在寂冷的空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