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第四十六章翳昧
    這天黃昏時分，城甫尋了處空曠的懸崖“今晚就在這兒休息吧。”曼兒四下環視一圈，堅硬的石頭凹凸不平的鋪在地上，周圍幾乎沒有什麼植物。這個人選的休息地一向都是如此。然後忍不住的瞟他一眼，就這麼怕毒蟲嗎……後來轉念一想，也是，那麼危險的東西怎會有人不怕。
    城甫找來了些幹燥的木頭燃起一堆篝火，然後從包袱裏掏出一包藥粉在地上灑出一個大大的完整的圓圈。城甫做的事沃旺曾經也做過。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這樣可以阻止那些能爬的毒蟲半夜裏乘人不備傷人。
    城甫捉來隻兔子烤給曼兒吃。曼兒挑剔的在他對麵坐下，一把烈火隔開了兩人的距離，城甫也不勉強，隻是苦笑著抬頭看她一眼“你就這麼討厭我？”
    曼兒想說討厭，討厭死你了。可是看著他那滿是委屈的淒楚的眼神，隻是拾起根棍子撥了撥篝火什麼也沒說。
    曼兒半夜裏被凍醒了一次，坐起來揉揉眼，卻發現城甫還沒睡下。看他的樣子似乎不大對頭，麵色時而蒼白，時而又通紅，額頭上密布著涔涔細汗。
    城甫見曼兒醒來便放下挑著火苗的工具溫柔笑笑“怎麼，心疼我了？”
    曼兒拾起身邊的柴枝砸他“有病！”
    他接住了曼兒扔過來的木棒“是冷了吧。”
    曼兒沒說話，那人絲毫沒有猶豫的脫下了自己的外套。
    見此情景，曼兒本想說我不要，話卻還未出口，那人的外衣卻悠悠的落在了自己頭上“蓋著，別著涼了。”然後他突然一蹙眉頭滿臉苦色的彎下了身子。
    曼兒問他怎麼了，他卻隻是朗朗笑著擺擺手“沒事兒，就是吃壞了肚子，胃裏不舒服。”
    曼兒警覺的望著他，本想問他倘若真是肚子不舒服，幹嘛不捂著肚子偏偏要擋著胸膛。他卻微微尷尬的移開視線率先開口了“還說不是看我，你都看的我不好意思了。”
    曼兒狠狠瞪他一眼“活該你肚子疼。”然後披上他的外衣憤憤的躺下去轉過身子背對他，閉上眼睛恨恨的想真是個“混蛋”。他的衣服帶著他殘留的溫度，緊緊裹在曼兒冰冷的身體上，竟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心安。
    曼兒忘了自己是怎麼睡著的，隻是久久聽著身後那無規律的“噼裏啪啦”的燃火聲，心情漸漸平緩下來，方才的怒氣也隨之煙消雲散了，一陣困意湧上來，便沉沉睡了過去。
    而那之後的整個後半夜曼兒都睡的熟絡。
    她自然不會看到城甫小心的解開了衣襟，整個胸膛上是青青紫紫的一片連著一片。城甫從身上拿出了白天為曼兒包紮傷口時剩下的草藥，放在口中嚼碎了，一部分直接吞下肚，一部分取出來敷在胸前顏色詭怪的地方。之後就是靜靜忍受一整夜無限漫長的煎熬。
    城甫的怪異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中午。就算再糊塗的人也看的出他的異常，更何況是整日整日被他纏著的曼兒。雖然曼兒自己對這種莫名其妙的反應並不怎麼滿意。
    他的步速明顯不正常的慢了許多。曼兒一路上連問了幾次，他卻隻是勉強笑笑然後搖搖頭，隻道一會兒便好。
    曼兒將信將疑的由著他越來越遲緩的跟在自己身後。直到終於城甫突然蒼白著嘴唇幾乎是渾身顫抖的無力的靠在旁邊的一棵望天樹上“曼兒，我們休息一會好嗎？”
    “在這兒？”曼兒四下環望一圈。不是你自己說，倘若在叢林裏走累了，一定不要就地坐下，一定要尋一處有石頭的，少草的地方嗎？
    城甫似乎也意識到了不妥，慌張掩飾著“當然不是在這兒了，我們再向前走一些。”
    曼兒點點頭，邁開步子便向前走去。她沒有看到城甫緊握著樹幹的手指因劇痛而幾乎將指甲嵌入了樹皮。
    途中所經之處有一塊地勢微微陡峭的懸崖，懸崖邊上幾乎沒長什麼植被。
    曼兒並未太多留意，城甫卻頓了頓步子停在了通向懸崖的小岔口邊，用幾乎是帶著幾分乞求的聲調又道了一遍“曼兒，我們休息一會兒好嗎？”
    曼兒微微皺眉，這句話，不是向來出自何嘉曼之口嗎，那個自傲的男子還總是嘲笑自己的胳膊腿瘦的跟火柴棍似的。今日他……一挑柳眉“你真的沒事嗎？”
    城甫吃力的點點頭，幾乎是拖著步子挪到一塊石頭邊坐下。即使再度努力擠出了笑容卻也是的無限慘淡“沒事。”
    曼兒一臉不信的踱著步子走近他“當真？”
    “當真……”
    曼兒瞥他一眼，背過身子走遠了幾步。誰料到還沒邁出幾步便聽到“哐當”一聲悶響。再次回頭時，那人竟已沉沉的倒在了地上。
    “喂，你沒事吧。”曼兒心頭一驚，幾乎是撲到那人麵前。坐在地上都能摔倒……即使再傻的人也該知道，這樣的情形下，定是不會有什麼好事。
    城甫卻依舊堅持的搖搖頭。
    “你到底怎麼了！？”這一句，曼兒是吼出來的吧。也不知究竟是對他不耐煩了，還是這人奇怪的樣子久久在心中耽擱太久了，總之就是向來冷傲的女子突然焦躁了，幾乎是咬牙切齒“再不說實話我就殺了你。”
    城甫微微一愣，看著眼前突然間便怒氣衝衝的美麗女子笑了。你是在擔心我嗎，你是在擔心我吧……“就算你不殺我，我怕是也沒命再活了。”
    雖然在這處懸崖邊上隻是短暫的停留了小會兒，卻不想竟不知不覺的引來了許多的毒蟲，形狀奇異，顏色鬼魅。大白天的，在這樣荒蕪的崖頭……曼兒越發覺著不妙。城甫隻是更加用力的抖著手捂緊胸膛。
    “你……”眼見幾條黑色蜈蚣快速爬來，曼兒從腰間抽出銀針殺死了它們，臉色一沉“別胡說。”
    男子微微驚訝的看著擺出架勢像是要保護自己的女子轉而淺淺笑了“那我再救你一回好了……名門之後的體製雖然可以抵抗部分蠱毒，但代價卻是對原毒液幾乎毫無抵抗力”他抬眼看她，墨玉的眸子在明亮而毫無遮掩的豔陽下爍爍如星辰“所以千萬別被毒物咬了，我還不忍心曼兒死呢。”
    蛇毒！是昨日那械塚人錐刃上的蛇毒……嗎……？
    女子盯著他微微蹙眉，俯身看他的傷勢，城甫不肯，在曼兒刀子般的目光下，男子最終放棄了掙紮，向來冷靜的曼兒幾乎是抖著手解開了他的衣襟，卻見整個胸膛都變成暗黑色的。微微裂開，有黃色的濃汁留下來。大腦“嗡”的一聲如同被雷轟一般。
    男子撇開頭欲伸手去掩“很惡心吧。”
    “沒有的事。”曼兒蹙著眉拿出手帕蘸著藥粉蓋在男子的傷口上。卻隻是輕輕一碰，城甫便痛的渾身一陣痙攣。
    曼兒不知該如何是好。城甫卻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聲喃喃“曼兒，來世，你會愛我嗎？”
    曼兒掙紮了一下，沒有掙脫開“不會有事的，我帶你去找師父。”她的尾音在抖，顫如粼粼碧波。
    男子卻執著的不依不饒著追問“會嗎？”
    曼兒愣怔的望著他沉默了。
    “曾害你墜下懸崖，真是對不起。”言罷，他突然抬頭吻了她。女子驚愕之餘用力推開他。
    男子卻笑了，指著不遠處的懸崖說“你曾說如果我從這兒跳下去，來世你就愛我，說話要算數。”
    “你……”
    “曼兒，我……”後麵的言語，被淹沒在了他高大身子下墜時帶起的風中。
    曼兒想拉住他，卻已然來不及。看著瞬間空蕩蕩的山崖她呆住了，一瞬間，卻恍如隔世。
    越來越多的毒蟲聚集過來吞噬著他殘留的血，曼兒隻覺胃裏翻江倒海，對蟲子最原始的惡心讓她止不住一陣陣幹嘔，捂著嘴發瘋似的跑開了。
    我還不忍心曼兒死呢……
    我還……不忍心，曼兒死呢……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雙腿如灌鉛似的幾乎抬不起來才勉強扶著膝大口大口喘息。細密的汗珠緩緩滑落，女子伸手去擦，卻不知何時臉上已經布滿了淚痕。
    城甫那樣被蟲毒侵蝕的模樣，和當年羽人殞命前夕的一瞬，實在有太多太多相似……
    曼兒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那片林子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找到蠱園的，隻是最終兩眼空洞跌跌撞撞的走進了蠱園詭秘的大門中。
    蠱王正和幾個沒有出門的徒弟在院子裏晾曬草藥。
    曼兒被不平的石子路絆了一跤，整個人向前踉蹌一步，便直直撲倒在地。
    老者看著突然出現的女子難以置信的輕聲呼喚“曼兒……”
    聽到師父的聲音，曼兒修長的十指突然用力的摳進石子地中，淚水竟無法抑製的順著那張俊俏的麵龐一道道滑落。
    蠱王還不知發生了什麼。隻是看著突然哭泣的曼兒瞬間不知所措了。按理來說，這次的行動並未到結束的時間，即使是最快的一組，也至少要五天後才能回來，更何況是對藥蠱尚且不熟悉的何嘉曼……
    “曼兒……怎麼了……”老者步履蹣跚的走近女子身邊，小心抱著像是玻璃似的一碰便會碎的美人“沒事兒，師父在。”
    曼兒卻隻是緊緊抱著老者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止不住的嗚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是自羽人離開後，她第一次，哭的這樣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