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壹.八拍蠻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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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八拍蠻>>
    “放我出去——!求求你們了——!放我出去!……”
    “我說蘇文,你這麼天天叫喚,還讓不讓人休息了?”方蘭生瞥了一眼身旁一襲紫袍的公子哥,甚是心煩——那人已皺成“八”字的眉頭和耷拉下的可憐眼角看著實在礙眼。
    方蘭生很瞧不起他。
    這蘇文平日素來遊手好閑,尋花問柳,蠻橫霸道,書中所言人之基本“及人之老,及人之幼”,於他而言簡直是難事一樁。
    方蘭生自認良民,且當是良民中的上品。
    雖說作為一介書生,四書五經楚辭漢賦,他也不十分通透,但絕非一無是處。平日裏,他常常幫姐姐們研究研究食譜,補補衣裳,若論庖廚也自是不在話下,即便是武學才略,他自幼師從其父方太大師,身懷方家伏魔大法,又以善良心地,常常為民除害——方家的小犬癩皮便是方蘭生幼年從一群頑劣小孩兒手中救回的。
    同是琴川大家出身,為何其間如隔天塹?
    這個蘇文,說他一個“紈絝子弟”尚且便宜了他,倒不如“烏合之眾”來得真切。
    蘇文聽到方蘭生帶刺兒的埋怨,不樂意了,心下便覺自己乃蘇家少爺,豈容他人輕蔑,一時心急,幾日來慘白如屑的臉再次被方蘭生激得有了幾分血色。他卷起衣袖,手掌拍地,欲擺出蘇家少爺的架子,嚇唬嚇唬方蘭生。
    這蘇文尚在興頭上,他又哪知自己這盤腿並坐之姿,若是再有一雙五指張開空隙分明的手掌死死地按在地上,非但不會有富家少爺的勢氣,反倒像極了一種山間野物。
    方蘭生瞧著蘇文,心裏覺得實在有趣,硬是繃著臉才不致忍俊不禁大呼妙哉。
    蘇文看方蘭生不作聲,便以為自己的架勢有了成效,不覺大喜,順勢“哼”了一聲。臉又回了些血色。
    世上總是不缺這般無腦無恥之徒。
    “好戲不看兩出,適可而止吧蘇文,你再這麼折騰下去,說不定不需片刻,那幫死妖怪就來把你……”
    “住住住、住口!別提別提!要是、要是被他們聽到……可就……可就……!”蘇文一聽,剛有些血色的臉旋即變得慘白。須臾,似乎他是怕方蘭生口不饒人,惹來災禍,又脫口道:“他們、他們來了,你也逃不了!”
    蘇文把腿蜷起,雙手環住膝蓋,從“它”變回“他”,幾日來終於第一次噤聲了。
    方蘭生環視一周,牢裏老少皆是甚為憔悴。雖說是時情勢沒個定數,人心惶惶,可他總覺這一次似乎不致交待在這兒。
    尚有重見天日的希望。
    方蘭生朝一旁的歐陽少恭咧嘴一笑。
    歐陽少恭搖了搖頭,微微一笑,心中不免幾分悵然。此去經年,他已再尋不到昔日模樣,而方蘭生卻一如當年。
    約莫七日之前,他與方蘭生在琴川南邊的霧靈山澗采藥。孰料數個手持利刃的猙獰山賊突然出現,把他們押進寨中。
    洞裏四方漆黑,隻牢門一側有個高高燭台,火光熒熒泛藍。洞中不乏奇形怪狀的巨石,鋒銳如刃般的石棱似乎可以刺穿人的內心。
    陸陸續續有被抓去煉藥的人,活著的也刻刻煎熬。那些纏繞在巨石上的遊動霧帶,同是幽幽的熒藍,如蛇一般,扭動著細細的身子,無情地蠶食著人的神誌。
    在這無邊的恐懼裏,就連皮下白骨怕也被搓撚成灰。
    確是一駭人之地。
    人們坐以待斃。
    但除歐陽少恭。
    自他被抓到山寨的那刻起,他就覺得頭上三尺青空,必會再見。
    興許是默契,方蘭生也是如此,可歐陽少恭的感覺比他強了太多。
    又是一片死寂。
    驀地,洞口似乎有腳步聲傳來。
    眾人一震,有人閉眼抱頭,顫抖不已,如蘇文。有人眼眸大睜,竭力張望,如方蘭生。
    須臾,一個南疆打扮的黑衣少年出現在眾人視線中。步伐穩健,眉間一點鮮紅朱砂。
    眾人的視線卻都集中在了那少年的手上。
    確切來說,並非是手,而是手中利刃。
    那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劍,羸弱的燭光映出了劍鋒的寒光,更紮人眼的是,劍上的斑斑血跡。
    眾人倒吸了一口氣。
    來者非善即惡。
    “你們可都是琴川之人?”玄袍少年語氣冰冷,聽者猶如寒冬。
    見眾人屏氣不答,歐陽少恭上前恭手而道:“正是,請問你是……?”
    “我受人所托,前來救你們出去。”少年的聲音依然沒有絲毫波瀾,可卻在眾人心裏掀起軒然大波,刹那盡數擁至牢門前。
    是謂,絕處逢生,怎能不喜!
    少年冰刃般的眼風掃過眾人,認出了那張畫像上的臉。“你便是蘇文吧,蘇家給我看過你的畫像。”
    “是、是爹和娘!那快、快放我出去!這個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那些人賊不是人,根本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怪物!”蘇文一聽蘇家派人來救了,興奮地不知所以。
    方蘭生斜眼瞧著蘇文,哼,這會兒這人倒罵得爽快!
    “蘇兄稍安勿躁,既然這位少俠是來救人的,自然有所安排,我們且聽聽接下來要如何行事。”歐陽少恭頓了頓,料想此人不凡,此番前來,約莫一人足矣。如此,便又問道:“敢問少俠是否隻身一人?”
    黑衣少年點點頭,歐陽少恭不經歎道:“這山上景象已如人間煉獄,實乃生平未見。少俠不惜以身涉險,如此高義令人佩服。”
    即便受人誇讚,少年仍是麵無表情,隻聽聽開口:“待我毀去牢門,你們和我一同離開。寨中不過幾隻道行淺薄的小妖,不足掛齒。”
    眾人聽罷,皆連連點頭。平常人鄉的市井庶民,此劫所遇所見,已是不勝侵心。那些妖化山賊在他們開來,似是三頭六臂,戰勝如登天,而方才少年言之鑿鑿,似有十成把握。
    信與不信,已無所謂。此番光景,不由選擇。
    自那少年出現其,方蘭生便一直注意著他,他的眼風疾疾,不苟言笑,隻身屠賊,勢不可擋,包括那劍鋒淋漓鮮血,都讓方蘭生頓識俠者氣節,不禁心生佩服,可得好好讚許。
    言必行,行必果。少年話音剛落,方蘭生便上前一步,激動道出心中敬佩。“哇,你居然是一個人上山!功夫一定很厲害吧?都說江湖俠客仗義助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看樣子以後我要多離家走動走動,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
    少年先前並未注意眼前這張牙舞爪的青衫書生,他微微皺眉。
    仗義行俠?舍身救人?
    並非。
    這些江湖條令與他有何幹係,他本孑然一身,何必做此殷勤好事。此番上山,僅是因揭了蘇家的榜,拿錢辦事罷了。
    “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罷了。”少年並非有意讓方蘭生難堪,隻一道心中所想而已。
    “哎?”聞言,方蘭生更是欣喜,自謙者,君子也,想必俠義之士也定是如此。他隨即咧嘴一笑,“少俠就不必謙虛了,我聽說江湖俠客都說救人於水火不喜自誇,浩浩深恩不求回報,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為國為民。肝腦塗地——”
    “閉嘴,很吵。”少年閉目扭頭,他本寡言,這聒噪書生的長篇大論實在令他不快。
    方蘭生一愣,嘴巴都還未來得及合上,便被人生生堵斷後話,況且這等無禮之人還是方才他佩服不已的“大俠”……方蘭生不懂為何誌怪故事中懷著拳拳之心為民除害的大俠會如此無禮,縱使爹曾說大俠是落拓之人,卻也不致如跟前這人這般吧?
    方蘭生心中的俠客豐碑應聲倒塌。
    “你……你這人好沒禮貌,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這意思你懂吧?還有還有,子曰“來而不往非禮也”,我誇你那麼多句,你好歹也該說句“不敢當”吧?!居然還嫌我吵?”方蘭生氣不打一處來。
    黑衣少年無言,與人爭辯之事他著實不擅。
    “好了,小蘭。當務之急便是早些從此地脫身,一些繁文縟節倒也不必計較。”歐陽少恭圓了圓場。
    “可是他……”方蘭生心中仍是不甘。是時,歐陽少恭向他搖了搖頭,他才決定作罷。
    “好吧,既然少恭都這麼說了,我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哼!”要說這世上除了方蘭生那五個各顯神通的姐姐還有人可以讓方蘭生自願順服,便是歐陽少恭了。經年手足之情,方蘭生早已將他視為親兄。
    黑衣少年見這書生終於消停,速讓眾人退後,欲斬開牢門,速結此事。剛要舉劍,卻被歐陽少恭阻止。
    據他所言,那些半人半妖的山賊曾強迫他們服下“軟筋散”,藥力尚未散去。現下看來雖無異狀,但若是步行走出百步開外,便會四肢綿軟倒地不起。而軟筋散的藥性並不難解。歐陽少恭自幼習醫,隨身帶有各種丹丸藥粉,隻是那包袱卻被山賊搜走,與山賊近日所奪財物一並堆放在山寨主廳中。
    方蘭生憤憤抱臂,“不提這事還好,一提就氣不打一處來!那群山賊又狠毒又貪財,見誰的東西都要搶走!要不是我那串通靈的佛珠也不小心被他們奪了,早就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眾人聽聞,皆默契地看向方蘭生,有的甚至輕咳一二。
    方家習法他們並非不知,但亦是不信。一個書生,本本分分念書中舉,才是正經事兒,降妖伏魔還輪不到他。譬如放來生他那在琴川鼎鼎大名的爹——方太大師。年輕時整日出城,說是什麼雲遊四方,仗義行俠,大展神威。現在老了又成了個花和尚,一身風流氣塵,哪裏像個當爹的樣子?現在倒好,寶貝兒子也承了他的脾性,一天妄想殺身成仁,到頭來,還不是被困此地七日而無法。
    作孽啊,作孽!
    “你們……你們看什麼看?不相信啊?”方蘭生被眾人盯得發毛,心下無言,這些人到底為什麼就是不信他方家伏魔大法的威力?!
    “不必多言,都待在此處。即便現在讓你們出了山洞,一樣要小心藏匿,待我尋回解藥。若是在此之間被山賊發現牢房空空如也,隻是徒增變數。”少年又轉向方蘭生,“手無縛雞之力,連自保都做不到,便不要心存僥幸。”
    方蘭生氣結,不甘填滿胸腹,他攤一攤手,反問地急切:“什麼什麼,你說誰手無縛雞之力?”
    士可殺,不可辱!
    蘇文在一旁頓覺解氣,饒有意味的看了方蘭生一眼,更惹得方蘭生幾近抓狂。
    黑衣少年轉頭就走,沒個幾步,身後的蘇文便又大聲嚷道:“少俠你可一定要回來啊!我、我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妻妾兒女,不想就這麼死掉……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少年一愣。
    死了……
    就什麼都沒了……
    並非!並非!
    少年的手更緊地握住劍柄。
    是時,歐陽少恭似是想起什麼一般,恭手而言:“在下歐陽少恭,旁邊這位是方蘭生,與在下乃是總角之交。適才忙於議論逃脫之計,尚未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百裏屠蘇。”少年緩緩吐出四字姓名。
    “這種事情毋須在意,今日之緣,明朝逝水。”百裏屠蘇轉身,搖了搖頭。姓甚名甚,不過符號罷了。不問姓名,人間歡離便無須參與。
    “……百裏屠蘇……倒是極其特別的姓與名。”
    “哼,什麼“少俠”,鼻孔都要長到天上去了,一副別人高攀他的樣子!”方蘭生抱臂斜目,“名字也夠古怪,屠蘇、屠蘇……他家裏人一定是臘月裏喝屠蘇酒時給他取的名字吧?真偷懶……”
    “小蘭,切不可如此說。屠蘇此名甚好,雖是家家戶戶辭舊迎新時所飲藥酒,健體之外卻有避邪之功,所謂“屠絕鬼氣,蘇醒人魂”,是為‘屠蘇’,賤名金身,內藏玄機,這位百裏少俠不簡單。”歐陽少恭點點頭,讚許之意不置可否。
    方蘭生不樂意了,近日怎會如此倒黴,先是被眾人小覷,現在少恭也這麼誇那百裏屠蘇。他也很強啊,怎麼就無人賞識!然後當前,眾人皆是一心係於那位“少俠”身上,他隻好悻悻拿山賊作了砧板之肉。
    “等著瞧吧,拿回佛珠以後,我就要讓那群混蛋山賊嚐嚐方家的降魔大法!三軍可砍頭也,匹夫不可奪刀也!水仙不開花你當我是蒜頭、老虎不發威你還當我是頭——”
    “小蘭。”
    “嗯?”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嘿、嘿嘿……”
    書院先生不在此地,確是一大幸事。
    “咳咳咳……”
    “寂桐,你覺得如何?……再撐一陣,若是順利,我們不久便可離開這裏了。你平日服的那些調理之藥也都在我的包袱中。”寂桐又感不適,歐陽少恭輕拍著她的背,柔聲安撫道。
    寂桐頓覺寬慰,隻道洞中濕冷,出去便會好了。
    “可惡!那群山賊真是冷血!桐姨這麼大把年紀了,還被關在這陰冷潮濕的地方,每天送來的水和食物又少得可憐……”方蘭生憤憤不平。
    “小蘭別急,會好起來的。不信你看,今天不就比昨天好些?至少有人來救我們。我相信百裏少俠一定能帶所有人脫離險境。”
    “……是是,就看那位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神通廣大深不可測賊眉鼠目五官歪斜的少俠如何大展身手吧!
    歐陽少恭搖了搖頭,“你啊,孩子氣……”
    寂桐是歐陽家的家仆,自他年幼時便陪伴左右,兩人情分厚澤。經年陪伴,歐陽少恭已然習慣了她的存在,當她是個年邁當敬的長者,對她關懷備至。而寂桐看著歐陽少恭累累年月,愈發成熟,已頗具君子揚揚之風,深感欣慰。
    寂桐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歐陽少恭便扶她到角落裏歇息,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閉眼小憩。
    方蘭生看著他們,便覺甚是溫馨。
    一個時辰後,百裏屠蘇不負眾望,凱旋而歸。
    見他劍鋒獻血,身上卻無負傷之跡,眾人一直懸著的心終是放了下來。
    “匪首已誅,山上半妖也所剩無幾。但仍須趕在天黑前下山,以免夜長夢多。”百裏屠蘇低低開口,順手遞予包裹。
    “哈哈,我的紫檀佛珠!”方蘭生見他的寶貝佛珠完好無損,甚是欣喜,把它拿在手上撚了又撚。“這下再也不怕那些半人半妖的怪物了!子曰“君子求諸己”,所以說凡事還是得靠自己!”
    “多謝。”歐陽少恭取出軟筋散的解藥交予眾人服下。
    “少恭、少恭!看我的!”方蘭生躍躍欲試。一展身手,此時不露,更待何時!
    “你們都退後!”
    “唵班劄巴聶吽——破!”
    牢門應聲而開。
    “哈哈,成了!“方蘭生十分得意,如此,還有誰瞧不起他!
    誠然,眾人無不連連稱讚,歐陽少恭已是多家讚歎。
    方蘭生心情大好。
    “啁——”
    一聲尖厲鳴叫傳來。
    “這、這隻肥鳥是從哪裏來的?”方蘭生盯著這隻突然冒出來的鳥,說是雞也不過分,白滾滾的身子,圓瞪瞪的眼睛,哪兒都是圓的。
    “阿翔是海東青。”百裏屠蘇扶額。
    方蘭生不覺嗔笑,這不明擺著唬人嗎?“你是說,這是海東青?不要騙人了!海東青我雖然沒親眼見過,卻聽書院裏的先生說過,那是被稱為“萬鷹之王”的最勇猛剽悍的鷹,是外族進獻給朝廷最珍貴的貢品之一。你這隻,分明是一隻肥母雞嘛,哪裏像鷹?“方蘭生振振有詞。
    聞此胡言,百裏屠蘇一惱,阿翔是他心愛夥伴,豈容他人戲說?“再要胡言,休怪我不客氣。”
    “我偏要說,居然有人會養隻肥雞帶在身邊,哈哈哈,難道是食物不夠時用來燉湯?”
    “哎喲!“
    阿翔不愧為萬鷹之王,縱然非人,卻亦可聽出方蘭生所言輕蔑,一時生氣,便用爪子拾起一粒小石向方蘭生砸去。
    “你這死肥雞!你用什麼東西暗算我?!”
    “啁!”
    “死肥雞——”
    方蘭生氣結,適才得意洋洋一展神威,眼下卻被一隻莫名肥雞偷襲。
    “小蘭,別再鬧了。”歐陽少恭對方蘭生微微一笑,又搖了搖頭,一臉無奈。
    “百裏少俠,所有人均已服下解藥,我們可以動身離開了。觀少俠氣色,似乎有內傷在身。在下身邊恰好帶有此類傷藥,若不嫌棄,盡可服下。”
    眾人聞言,更覺那妖王凶煞至極,就連眼前少年這等悍勇之士亦為它所傷。
    “不必,輕傷而已。”百裏屠蘇斷然回絕。
    “傷雖輕微,卻致少俠氣血不暢。之後很快又將奔波勞頓,若不及時服藥,恐會加重。醫者之心,還望少俠以身體為重。”
    歐陽少恭好言相勸,自料確是身負內傷,服些藥物唯有一益。百裏屠蘇不再推辭,“……那便多謝了。”
    百裏屠蘇之淡淡語氣讓方蘭生委實不悅,擺架子作甚?真個不識好歹,少恭給他是看得起他。
    是時,遠處走來兩個官衙打扮的人。
    “諸位!我乃琴川衙門中赫赫有名的“斷鐵刀”賈大單,旁邊這位人稱“五虎斬龍刀”的吳勇!”其一人抱拳嬉笑,臉皺成一團。
    “我二人奉縣令大人與總捕頭之命,特來營救諸位!”
    方蘭生認出了,這兩人便是鎮上的衙役。無功無勞,烏合之眾。料他們也斷不敢上山,此時妖跡寥寥才出現,必是意在邀功。
    歐陽少恭也已窺出端倪,不再理會那二人,而側身向百裏屠蘇,“在下上有一個不情之請。一日前那些半妖曾經從此地帶走兩人,說是作為煉丹之用,百裏少俠是否可將它們一並救出?”
    蘇文一聽,傻了眼。他自得救便一心隻欲下山,現在看來又要拖延一時,真個越想越急,隨即脫口而出:“你在說笑?!那兩人怕是早就死了吧!我們快點下山才是真的,別白費力氣了!”
    歐陽少恭側目,“在下也知多半是徒勞無功,但隻要有一線希望,仍想一試。”
    醫者之心,旁人何解?
    “少恭,不用其他人,我陪你去找!讓他們先把桐姨送回鎮上好了。”方蘭生也很是擔心那些被抓之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百裏屠蘇示意阿翔上空巡視一番,確發現一處秘地,便決意前往,遂出牢洞。
    “唔……”
    一聲叫喚,使行走不遠的歐陽少恭折回一看。
    一隻黃澄澄、毛絨絨的小狐狸,眯著眼睛,尾巴無精打采地趿拉在地,瑟瑟蜷於角落。
    歐陽少恭料想,先前未曾聽見它們叫喚,恐怕是吃了某種昏睡之藥,如今醒來卻又遭軟筋散的藥力所困,小家夥也多遭折磨了。
    寂桐以袖捂麵“咳咳……看它們的模樣,倒像是動彈不得,我們也曾服下軟筋散,似乎不至如此?”
    歐陽少恭輕笑,“那些山賊不明醫理,將給人服用之藥直接灌於畜生,不知兩者有別,分量自然也須相異。不過他們並非懸壺濟世,做的都是殺人越貨勾當,確實也不需要這細致心思。”說罷,挑了挑嘴角。
    “少爺,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若有辦法,便幫幫它們吧。”
    歐陽少恭低眸,“也罷,千古之下又有多少緣分共曆一場牢獄之災。”言畢,隨即解開包袱,掰了幾粒藥丸喂入小狐口中。
    小狐甚是感激,搖了搖尾巴,用爪子蹭蹭歐陽少恭的衣袂,卻奈何眼皮耷拉,綿綿入夢。
    “不必感激在下。”歐陽少恭安頓好不勝藥力沉沉睡去的小狐,轉身扶過寂桐,“小家夥不了片刻便會蘇醒,是時便可自由跑動了。走吧,不可再耽擱。”說罷,一道出了洞口,跟上眾人隊伍。
    方蘭生很心悸。
    一路上無法擺脫的斑斑血跡,妖化之人麵目猙獰的慘腐屍體。
    這一切,皆讓方蘭生於心不忍。
    尤其是哪些妖物身上依稀可辨的毛發……
    人之毛發……
    方蘭生本念佛,這一派殺生之相是他目不能視。
    一旁的蘇文瞧見方蘭生麵露不忍之態,擠眉,“呃,你倒好心,這些妖怪可是險些把我們都扔進大鍋裏煮了!”
    方蘭生無言,低眉,“……雖是如此,可仍是半人半妖,幾天、十幾天前,他們和我們一樣,都還是人啊……”
    “吼——”
    方蘭生沉想之際,一直妖化山賊突現跟前。見狀,他連忙擋在歐陽少恭和寂桐身前。須臾,方蘭生掏出袖中佛珠,佛珠四周出現琢光,正欲念咒,跟前山賊卻驀地倒地。
    倒在方蘭生腳邊。
    妖化山賊的胸口插著一柄利劍。
    百裏屠蘇的劍。
    “你!你做什麼?!”方蘭生念及方才所想,更感無力。“他已經受傷了!說不定他自己也不想變成妖怪!說不定他還有人的神智!”方蘭生憤然看向劍的主人,實數無情!
    “如此這般,哪裏還算個人。”
    “你——!”
    “口口聲聲說人,常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反之隻要同是人犯下的錯,就可以免於問罪?”百裏屠蘇坦蕩言之。
    “胡說!我根本、根本沒這樣講過!”被百裏屠蘇一言擊破,方蘭生頓生後怕。
    難道……難道!?……
    不、多想無益!方蘭生提醒自己,“明明是你殺心太重!連一個已經重傷的都不放過!”
    “這個半妖早該死在我劍下。他身上帶著我的劍傷,之前不過僥幸逃脫,如今自投羅網,按你的佛所言,自有緣法。”百裏屠蘇之言一字一句團團困住方蘭生。
    方蘭生亂了陣腳。
    “什麼佛!什麼緣法!詭辯、全是詭辯!”方蘭生實已無力回擊,隻望百裏屠蘇不再回話便好。已不再是難堪,這似乎已成了拷問一般。
    方蘭生難以招架,心中潰不成軍。
    “小蘭——”
    方蘭生一驚,抬頭竟瞧見詭奇一幕——百裏屠蘇手中之玉熒熒發光,空中數道閃爍霧氣盡數鑽入玉內,受其所封。
    而這些光霧的來源,竟是那些死去的山賊!
    “……果真有人在玉橫上施以吸取魂魄的邪法。“廣聞博識如歐陽少恭,他已辨認出了這奇景之詭。
    百裏屠蘇以手扶額,吸取魂魄……這個情形……與當年何其相似!先前居然未曾想到……
    歐陽少恭察覺百裏屠蘇不對勁,“百裏少俠,你……”
    “歐陽先生,適才聽你說道吸取魂魄之邪法,莫非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這塊玉石碎片到底又是何物?”
    “不敢說十分清楚,僅是略知一二。少俠若想知曉其中內情,待尋得被抓去煉藥的兩人之後,在下可慢慢說與你聽。”
    方蘭生看著少恭對百裏屠蘇款款禮待,心覺不悅。後又見眾人皆對百裏屠蘇青眼相加,讚歎不已,更是心中一堵。
    “先去尋人,屆時請歐陽先生務必告知我有關玉橫之事。”
    “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行至丹室洞口,因洞內濁氣甚重,眾人皆在外稍待片刻,知百裏,歐陽,蘭生三人進洞一察。
    丹室亦是陰黑一片,甚至於與牢房有過之而無不及。四周皆是殘破瓦罐,中間平地上有一口大鍋,鍋內濁氣與妖氣四溢。
    歐陽少恭環視一周,瞧見鍋爐北側有一個臥躺的人,已無氣息,而另一人卻並未找到,隻怕已葬身於鍋中。
    歐陽少恭打開包袱,將一粒丹丸放入那已死之人口中。俄而,死人的眼睛居然睜了開來!
    其餘二人皆大大一怔,屏息而視。
    那人眼珠子轉了一圈,不料未及片刻,雙眼又再度闔上。
    歐陽少恭搖頭歎息,果然,仍是功虧一簣。
    方蘭生驚愕不已,似乎還未回魂。
    是時,歐陽少恭履行承諾,坦言聲稱自己乃是世間七十二福地之青玉壇的丹芷長老,此物名曰玉衡,是一件煉丹之寶,原被青玉壇偶得,卻又不知為何流落江湖。據傳言,玉衡被人施以邪法,化為碎片,青玉壇也為此苦尋多年。
    眼見歐陽少恭麵露憂色,方蘭生自告奮勇,願陪歐陽少恭尋回玉橫碎片,而歐陽少恭卻斷然回絕。一介學子,怎可在外奔波涉險。
    “我才不是什麼文弱書生,我跟著爹學過拳腳功夫,還有一大堆降妖除魔的法門!肯定能幫到你!嘿嘿,闖蕩江湖應該很好玩,不然怎麼那麼多人都喜歡闖江湖呢!”
    “莫要胡鬧。這一趟回到琴川,發覺歐陽家早已舉家北遷,所幸再次見到兒時舊友,我已十分高興。但小蘭你不該偷偷跟我上山,置自身於險地,若不是百裏少俠相救,你可想過,我便是九泉之下,又如何向方家交代?”歐陽少恭絲毫不予讓步。
    “哪有這麼嚴重?我們福大命大,我一早就知道肯定能逢凶化吉的,嗬嗬。所以嘛——”方蘭生一再拜托少恭。
    “我不會答應。若再糾纏,便修書一封予你二姐,請她多加管教。”
    “別別別!不去就不去唄!”方蘭生頓時慌了,“少恭你千萬別寫信給我二姐,我被她管教得還不夠多嗎?再管教下去人都要傻掉了……”方蘭生在心裏掂量一番,闖蕩江湖是一回事兒,但若代價是被二姐……管教?!這定是無本生意,方蘭生終是作罷。
    “你自行斷念,便是最好。”
    方蘭生心下納悶,自己盡力爭取就落得這般結果,而後那百裏屠蘇也提出了自己這般要求,還附一粒重生丹藥,少恭居然應了……唉……
    因濁氣頗重,不宜久待,待稍有交代,三人遂步至洞口,與眾人回合。
    蘇家公子早就等不及了,嚷著要下山。
    眾人對百裏屠蘇感激萬分,紛紛留名以使百裏屠蘇日後若途徑琴川,也好悉心款待款待。
    下山。
    寂桐年邁,歐陽少恭伴她走在後頭。
    行至一方木欄半掩的廳口,歐陽少恭駐足環視一番,確定四下無人後,便速速念咒,“空生萬物,靈虛化形,翔於九天——”
    霎時,陰霾天空下便出現了一隻通體赤金的小雀,似是十分馴順,撲棱撲棱,飛在歐陽少恭跟前。
    “去,找到他,他自會知道如何行事。”小雀聞言,便不見了蹤影。歐陽少恭麵上一笑,緩言道:“這一回確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寂桐低眉,也不言語。
    自己終隻是一介家仆罷了。
    “吼——”驀地,一個渾身鮮血,肢體殘敗不堪的妖化山賊出現在兩人跟前。寂桐一驚,歐陽少恭立刻上前擋在她的身前。
    似是未守任何驚嚇,仍是一派雲淡風輕的儒雅之姿。
    歐陽少恭一揮衣袖,一道灼眼的光弧便擴散開來,如添翼猛獸,直奔那山賊。
    隻一瞬,山賊便化為一團濁煙。
    衣袂飄飄,數裏之物灰飛煙滅。
    “……這……又是何必……看此情形,他必是服下丹藥一段時間後才漸漸與藥性相斥,以至於身體疼痛自殘……也不過是個可憐之人……”寂桐於心不忍。
    “可憐?”歐陽少恭挑眉,後輕蔑一笑“不,他是軟弱。無法享受自身所獲得的新生力量,無法忍耐和超越肉體苦痛蛻變得更為強大,這樣的軟弱之物活在世間有何意義?比螻蟻尚且不如,叫他灰飛煙滅豈非更妙!”
    “……即便如此,少爺有舊傷在身,妄動真氣也是不好……”寂桐已無話可說。
    歐陽少恭聞言一笑,“不必擔心我。”一擺手,“你若心軟,便想一想任這妖物在山林間自生自滅,會否禍及他人性命?饒一命傷幾人,屆時會否追悔莫及?”
    “……”
    見寂桐不再答話,歐陽少恭先行朝前走去。
    看著那原本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寂桐卻覺如此陌生。
    是似乎從未真正捫心了解過的感覺。
    殘陽如血。
    是起風了嗎?
    好大的風。
    很冷。
    眾人來到山寨門口,就此別過。歐陽少恭又與百裏屠蘇相約次日辰時便啟程踏上尋找玉衡之路。
    方蘭生聞言,心中一梗,想到二姐。
    看來這浩浩江湖之路是真多不得他咯。
    使勁拋卻了不得誌的包袱,方蘭生走在官道上,回頭看了眼漸行漸遠的翻雲寨。
    總覺得落了什麼東西在裏頭,擱得心裏楞楞的。
    走過長長官道,琴川便在眼前。
    [壹。八拍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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