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平生誤:清濁難辨,情與江山 二十七.情情仇仇勘不透,恩恩怨怨幾時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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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覆蓋的道路上,一長列官家的馬車行駛著,中間華貴的一輛上,坐著八賢王趙德芳和寇準。
“你到哪裏都這麼得民心,青州也是百姓傾城而出相送,又是留靴子又是送萬民傘的。聽說你離開霞穀縣時也是這樣,起初我還不信,沒想到真是這樣。”德芳笑著望向寇準。
“王爺可曾受過如此禮遇?”
“還真是沒有,你到底有什麼得人心的秘訣?”
“嗬嗬,說來其實最簡單,隻不過是將心比心罷了。這黎民百姓,其實最易滿足,經曆了這麼多年的戰火離亂,隻要溫飽安穩便很知足了。所以為政,最重要的是休養生息,鼓勵農桑工商。製定法度則合乎人情事理,導之以利,警之以刑,且不輕易更改頒布的法令,從而賦予其威嚴和信義。處事斷案則條分縷析,一碗水端平。不過說來容易,做來艱辛罷了。”
“我身居高位這麼多年,卻從未像你這樣得到過黎民真心誠意的景仰,得到的隻是對權威的敬畏罷了。”德芳一歎。
“這你可說錯了,我在霞穀縣時,便早聽說八賢王賢德寬仁,嚴毅清正,是群臣所仰,民心所向。”
“哈哈,你這是奉承我嗎?”德芳不禁一笑。
“你要說是奉承,我就不說了。”
“別,你奉承,我樂意聽。”
“那我就接著說了,其實你感受不到民心擁戴,是因為久居朝中,不常接觸平民。而這汴京城中的百姓,活在天子腳下,頭頂上百官雲集,也多少學會了明哲保身,各掃門前雪,哪裏會動不動就尋個機會景仰你一番?”
德芳聽了,不由得撲哧笑了出來。
寇準繼續說道:“這地方上的百姓,與地方父母官就關係密切得多,若是遇上合乎民意的地方官,自然也會感恩戴德得多。”
“如此說來,你更喜歡做地方官啦。”
“簡單務實,確實勝過朝堂上勾心鬥角,繁冗浮誇。”
“那你豈不是不願回來?”
寇準瞥了德芳一眼,“還不是因為你?”
“哈哈,少來。”兩人已是笑作一團。
四日後,一行人馬抵達汴京城,寇準並未急著上殿麵君謝恩,而是悄悄住進了南清宮。
又過了一日,趕上年前禮拜神佛的吉日,八賢王趙德芳也帶了隨從,到大相國寺去禮佛。
冬日的大相國寺,廟宇寶塔上積了皚皚白雪,越發顯得肅穆莊嚴,嫋嫋的香煙縈繞在寺院的亭台院落,熙熙攘攘的香客絡繹不絕。
德芳在住持恭敬的陪同下,來到僅供皇室禮佛的殿中,推開厚重的木門,門外的天光照進昏暗的佛殿,發現殿中央早已跪了一名女子,儀態虔誠。
住持小心地低聲說道:“娘娘一早就來了。”
德芳頷首,住持輕輕地掩了門出去,隻留下德芳和那位娘娘在佛殿中。
德芳拈了一支香點燃,也到她身邊跪下禱告起來。
那女子抬頭一看,見是八王,不由花容失色,起身行禮道:“八千歲。”
八王也起身回了一禮。
“八千歲不是去青州了嗎?”
“哦,對,今日才回到京城的,都不曾上殿見過叔皇。”
“如此風塵仆仆便來到大相國寺禮佛,卻是為何?”
德芳低首,半張臉籠罩在佛像的陰影裏。
“為了,祭奠一位新近故去的朋友。”
女子隱約露出不安的神色,“八王爺要節哀順變啊。”
“多謝,不知鳳駕到此,又是為何啊?”
“也是,為了祭奠一人。他,永遠地離開了,我知道他不會再回來。”
“哦,請節哀。”
“多謝了。”
兩人閑聊了一會宮中瑣事,又跪下禱祝,各自無話。
良久,八王低低地呢喃:“我這朋友,滿腔碧血,一片冰心,兩袖清風,真是大宋的棟梁之材,隻可惜……隻可惜竟舊傷複發,拋下我而去了。”說罷掩麵抽泣起來。
“寇大人已死不能複生,請千歲莫要太自責了。”
德芳猛地抬起頭來,臉上沒有一滴淚水。
“你怎麼知道寇準已死,本王從未說過啊?”
女子一時語塞,“哦,隻是聽朝中消息罷了。”
“消息還未報到朝中,你又怎會知道?”
明明是寒冬,女子麵上,竟開始滲出汗珠,“啊,那便是記錯了,近來神思有些恍惚,大約是想到王爺平素與寇大人最親近吧……”
“那你為何又勸本王莫要自責呢?”
“寇大人不是王爺誤傷嗎?”
“咦,這件事本王從未向人說起啊?莫非,你知道這誤傷的詳情?……”語調雖仍是平和的,挑起的鳳眼中,卻是氣勢逼人。
“這……”女子已是不知說什麼好了。
昏暗的佛堂中,一片死寂,外麵香客的喧嘩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忽地一聲鍾聲轟鳴,聲震肺腑,女子不禁猛地一抖。
佛像身後,緩緩走來一個身影,籠罩在佛像的陰影中,看不真切。
當那張麵孔進入光亮時,女子驚叫一聲,魂飛魄散地癱倒在地。
“你……你不是死了嗎?”
“娘娘怎麼知道我死了,莫非……有人寫信告訴你?”寇準淡然一笑。
“不是,不是……是方才八千歲說的。”
“咦,本王可自始至終沒說過寇準已死啊,都是你說的。”
“這……”女子額上已是冷汗津津。
“說到信,本王這裏可還有你一封信啊。”德芳淡淡冷笑,從懷裏拿出那封告密信。“你可認得?”
“不,不認得……”
“那青州的郎中慕容,你可認得?”
“我久居深宮,怎麼會認得……”女子的鬢發,已是被冷汗浸濕了。
“可他卻認識娘娘呀,還說是娘娘派他暗中毒殺微臣。”寇準粲然的笑容令女子不寒而栗。
“這……一定是陷害。”
“若是陷害,本王又怎麼會在你宮中地牢裏發現他的家人呢?”德芳的鳳眼中,冷峻逼人。
女子頹然癱倒在地,已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其實,臣早已猜出是娘娘所為。”
“怎麼會……”
“那封信,信上的字有細心補過的痕跡,用的是女子畫眉的眉黛,而且是宮中所用的。況且,能拿到臣的奏折,剪下字來拚貼偽造信件的人,必然能隨意出入宮禁。宮中女子,又恨臣入骨的,就隻有潘娘娘、楚王之母李娘娘,和娘娘您了。潘娘娘和李娘娘都要陪王伴駕,不便有所作為,最有可能的,便是楚王的王妃,娘娘您了。”寇準說著,麵上自始至終帶著平靜的微笑。
楚王妃癱坐在地上,一雙丹鳳眼恨意森森地望著寇準和德芳。
“娘娘,恨臣嗎?”寇準麵上的笑容漸漸退去,換上肅穆的神情。
“恨。”
“為什麼?……”
“因為,元佐因你二人被廢為庶民,浪跡天涯,害我在宮中獨守活寡,而要動趙德芳太困難了,所以隻有先從你下手。”
“萬歲念及你父一家功勳卓著,你又無辜受累,才可憐你,命你仍住在楚王宮中,待遇一切如常,也未剝奪你的誥命,仍稱王妃。你不感恩,反而意圖謀害朝廷重臣,該當何罪?”德芳一雙鳳目灼灼逼人。
“我既要報複,便不計後果,隻是沒想到你真能查出是我來,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
“娘娘,楚王是自己向萬歲請求成為庶民的,這你應該知道。”
“可若非你二人打亂他的計劃,他又怎至於走到這一步。”
“娘娘可知楚王的計劃是謀朝篡位?”
“那是他應該得到的,也是我應該得到的,我本來應該,母儀天下……”
德芳和寇準都有些驚詫,佛堂昏暗的燈光中,楚王妃麵上,是一種成王敗寇的決然神情。
三人許久未言,望著麵前莊嚴的佛像,各自懷著心事。隻有佛堂外善男信女虔誠的祝禱聲遠遠地喧鬧著,愈發顯出佛堂裏的空寂。
一聲苦澀的冷笑,還是楚王妃打破佛前的寂靜。
“寇準,你以為趙德芳關懷你、庇護你,是因為友情嗎?你錯了,在這宮廷之中,朝堂之上,沒有永恒的情感,隻有永恒的利益和權力。他隻不是利用你的智謀而已,就算有幾分情誼,也隻不是在這蕭索冷漠的朝堂上,一個人待得久了,聊以排遣寂寞罷了。你看,隻不過一封信,就可以讓他對你的信賴崩潰,痛下殺手。這就是他趙家的傳統,這就是君王的本性,無論任何人,一旦與他趙氏的社稷衝突,便隻有被犧牲,粉身碎骨的份。寇準,最後送給你一句話,這朝廷上的情感,誰若是認真,誰便輸了……”
寇準目光灼灼的眼眸注視著楚王妃,眼中的堅定與執著明明白白的。
“我們一定會是例外,我相信。”
楚王妃向天冷笑一聲,“你應該知道,你是用整個前程和性命去賭他的真心,而君王是沒有真心的,所以,一開始你就輸了。”
寇準淡然一笑,“我沒有去賭。”
楚王妃一怔。
“我知道他的真心,又怎麼用得著去賭。”
德芳的手輕輕搭在了寇準的肩上,他沒有回頭,心裏已經明了的,連眼神的交流都可以不必。
德芳輕輕地說了一句:“侍衛,帶娘娘回宮閉門思過。稍後本王會稟告陛下的,你靜候發落吧。”
楚王妃順從地起身走出去,綾羅的裙擺低低地在地上拖曳著,看起來她對一切都已經無所謂。
寇準和德芳久久地立在佛前,佛燈下他們的影子在地上靜默著,肅穆莊嚴的大佛,靜靜地注視著他們。
“放心,我永遠不會要求你在社稷江山與我之間抉擇,因為我,也甘願為這江山犧牲一切。”沒有轉過頭來,隻是平靜地說。
“平仲……謝謝你……”
“用什麼謝我啊?”
“神佛在上,也許,君王是沒有真心的,但是,我,趙德芳,是有真心的。”
淺笑的桃花眼對上來,“在佛前說過的,要算數?”
“君無戲言。”
“我不想要八賢王的許諾,我隻想要,趙德芳的諾言。”
“這裏,沒有八賢王,隻有趙德芳。”
忽然覺得,肅穆的大佛嘴唇的線條竟有些像是竊竊微笑……
也許是雕刻的工匠手滑了吧……嗯,也許吧……也許是,冷不防被擁抱的時候眼睛也會看花……
……
人們總是會在神佛麵前許願,那些臣忠子孝的誓言,那些郎情妾意的心願,都是接受過神佛注視的。可真正堅守諾言的又有幾何?沒見過違背了佛前誓言的人被天打雷劈,可人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到佛前許諾,並心甘情願地相信著那些許下諾言的人。或許,或許隻是有些不安,有些心願,平日難以說出口,才找了神佛作借口,從而尋個機遇親口說出,親耳聽到吧。又或許,其實那神佛不僅是坐在香火繚繞的台上,也是住在自己心裏的,那些話,其實是講給自己和對麵的人心裏的神明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