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平生誤:清濁難辨,情與江山 二十二.相濡以沫又相傷,不如江湖兩相忘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08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緩緩地,卻是堅決地推開那人,才發現他也早已是滿麵淚光。
隻是說了句:“累了,想靜一靜。”
然後靜靜地看著他帶著眼裏的哀傷和心痛慢慢轉身走開,看著那瘦削的身形一步步走開,才發現他變得有多麼憔悴。
有種叫住他的衝動湧上嘴邊,但直到那門慢慢關上,那雙憂悒的鳳眼掩在門外,也終是沒有開口。
有些創傷,一旦落下,便難以愈合。
有些信任,一旦崩裂,便難以修複。
有些情愫,一旦消解,便難以重塑。
最初投入得越多,最後傷得也越深。
最初的希望越美好,最後的失望也越殘酷。
所以,最好當初不相見,縱使相見也不要相識,縱使相識也不要相知,縱使相知也不要相信,縱使相信也不要相托,否則終有一天會走到相傷這一步。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想到這一句,心中一陣悸動的痛楚。
……
德芳派來的太醫走馬燈般地在臥房裏穿行忙碌,又是施針,又是換藥。而德芳卻隻是默默地在一旁坐著,一雙鳳眼哀傷地注視著他一口口喝下一碗碗的苦藥,也許,心中的苦澀那麼重,早已嚐不出這苦。
一陣忙亂過後,太醫們也察覺到兩人間凝重的氣氛,恭敬地退下,又剩兩人在這鬥室中獨處,也隻是相望無言。
……
施針,喝藥,換藥……一日日地這樣過去,寇準的傷漸漸平複,兩人卻依舊無言,偶爾也隻是談談那封偽造告密信的重重疑雲,卻完全理不清頭緒,不知是何人所為,不談此事的時候,便又無話,歸於沉寂了。
不覺已過了月餘,寇準雖依舊偶爾咳嗽,其餘卻已是痊愈,便向德芳說要去上朝,德芳雖有些擔心,卻也不敢拂逆他,便答應了。
上朝前一夜,德芳依舊是陪寇準默默地坐著,看著他斜倚在床榻上讀著文書。半晌無言後,寇準忽然問道:“是打算明日上殿向陛下請罪嗎?”
一雙清亮的桃花眼許久以來第一次正視德芳的鳳目,那眼裏是一種肅穆的神情。
“是。”德芳有些猝不及防,隻得按原本的心意回答。
“不要。”
“可平仲,我負你至此,縱然你不肯原諒我,我也要在叔皇和群臣麵前向你請罪。況且我身為親王,誤信誣蔑,重傷肱股之臣,原本也是有罪。”
“答應我,不要。”一字一頓地,卻是那麼堅決。
德芳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的光,“那麼,你原諒我了嗎?”
眼前的臉上,卻依然是肅然而哀傷的神情,“不可以告訴萬歲和群臣,此事必然有損你的聲譽,況且若是聲張開來,也難以找到幕後指使者了,所以不可。”
“平仲……”
“若是明日在殿上說了此事,我便再也不原諒你了。”
看到那眼中分明的堅決,德芳也隻能點了點頭,“我答應你,隻是,你還不肯原諒我是嗎?”
寇準微微低下頭去,像是在借著燈光讀手中那卷文書,卻沒有翻動,隻是輕輕說了聲:“明日還要上朝,早些安睡吧。”
德芳久久地看著他,長歎一聲,走出門外,身後的影子微微地顫抖著,顯得有些單薄。
秋日清早淡淡的晨光照在人們臉上,兩人隔得遠遠的走在通往大殿的路上,寇準的步履有些虛飄飄的,額上也沁出一層細細的汗,德芳看了說不出地心痛。伸出手去想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不可以,要自重。”
於是也隻有遠遠地看著他一步步飄飄地走著,看著他每走一步心裏都是一次痛楚。
依然孤單一人站在天子階上,懷裏抱著那柄金鐧,也未曾找工匠去修複,金鐧的一端還是有些融化成淚滴的樣子,每次看到都會勾起一陣刺心的痛楚。也許,留著它這個樣子算是時時提醒自己吧,提醒自己這力量可以造成多麼深重的傷害,提醒自己傷痕累累的心是多麼難以撫平。
依然孤單一人站在天子階上,遇見他之前便是這個樣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處不勝寒,台下的群臣對自己唯有仰望這一種姿態。直到遇見了他,這個位置才變得美妙起來,因為從這裏看去,他在朝堂上的風華神秀都曆曆分明,連最不以為人察覺的戲謔淺笑都可以盡收眼底,令自己也不禁會心一笑。
可現在,從這裏看去,他臉上的憔悴和哀傷也那麼曆曆分明,令人隻想去撫平他微顰的眉梢,卻不能立在他身旁,隻能遠遠地站在這階上看著,任憑心也隱隱地痛著。
也許,君臣的距離就是遠遠地看著你痛,然後也隻能默默地心痛。
德芳正思緒萬千的時候,寇準忽然出班跪倒在階下,令他不由一驚。
“臣有本奏。”
“寇卿講來。”
“臣已染疾月餘,雖近來大愈,卻依然病體沉重,恐不能勝理吏部天官事務,望陛下垂憐,準臣外放地方任職,以便養病。”
“這。”太宗麵有難色,“寇卿乃朝中肱股,若準卿離京,朕實有不舍,但念卿病未痊愈,現命卿知青州,治理地方,兼以養病。”
“謝陛下恩典。”
叩拜謝恩後,抬起頭來,正遇上天子階上那人一雙驚慌失措的鳳目,眼裏滿是不敢置信的驚詫和不告而別的心痛。
還是忍住滿眼的酸澀,轉身回到群臣中自己的位置,沒有抬頭向那階上再看一眼。
終於熬到散朝,德芳急不可耐地奔下去,想拉住寇準問個清楚,不料卻被太宗的總管太監請去後殿議事,等到議事已畢,已是黃昏了。德芳急忙回到吏部天官府,穿過大堂,經過書房,走過臥房,都是空空蕩蕩的,忽然覺得心裏也像那空無一人的房間般空空落落的。抓到一個家人問話,回答卻是寇大人早已收拾行裝往青州赴任去了。
這麼快,是真的恨我至此嗎,連道一句告別的機會都不給我。
心裏的感覺那麼空空落落的,好像有什麼曾經在裏麵的溫暖的東西忽地消失了。
你可以恨現在的我,應該恨現在的我,可是,過去的千萬般美好,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棄之不顧,那麼決絕地揮袖而去,一片都不帶走,一絲都不記得。
那畢竟,是我們也曾共同有過的心醉。
抬起頭,任憑向晚的餘暉靜靜流淌在在自己臉上,如泣如醉。
忽然想起曾有那麼一天,落日斜照也是這麼從容安詳地流淌在兩個人相倚的身上,照得兩人臉上滿是醉意。
一道光閃過空空落落的心頭。
他……會不會在那裏。
應該會……一定會。
……
騎了南清宮最快的駿馬到了那裏,行過披離的林木和淒迷的衰草,眼前漸漸開闊起來,山巒一如那天一般疏朗蒼翠,輝映在熔金落日和明媚霞光之中。
轉過一座峰巒,水麵清涼微濕的風吹過來,然後看到了自己想了那麼久的那個身影。
一襲湖藍色的長衣在水邊緩緩地飄揚著,柔和的餘暉和水麵的波光映在身上,溫潤的鬢發煥發出如金的光澤,讓他看起來竟好像是從那落日裏走出來的。仿佛是偶然間謫落凡塵的天人般,曆盡紅塵閱遍繁華後,將人情冷暖、愛憎情緣、死生別離都看淡了,所以茫然無悲喜,所以了悟無疏密,所以回歸到最初的本源。
沒有回頭,隻是輕輕地問了一句:“德芳,是你嗎?”
“平仲……”德芳緩緩地走上前幾步,竟不知如何是好。
然後看到那人緩緩地回頭,臉上是一種哀傷的笑意。
仿佛是自說自話般地,又仿佛是在對他說:“我本來想就這樣清清靜靜地走了,卻又情不自禁地,想在臨行前再來看一次這承載了太多回憶和眷戀的地方。或許,是不自覺地想著你也許會來吧。”
說完,淒然一笑。
一個人怎麼可以有這樣複雜的情感,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眼裏卻閃著哀傷的淚光。
“平仲……”還是不知說什麼好,隻能伸出手去,想再碰觸一下那雙溫暖的手。
寇準卻輕輕地擺開手,仿佛是不想有任何身體上的接觸。隻是輕輕地歎了一聲:“要我給你解釋嗎?”
“……是……告訴我,你還是不原諒我嗎?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就這樣離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早已在心中絞成痛楚的漩渦,若得不到答案,便會將理智也吞沒。
一雙清亮如水的眼眸直直地望向德芳,眼底的瞳色的細微變化都可以看得分明,那麼清澈,幾乎可以直達心底。
“德芳,我隻是很累了,想,一個人到遠方去靜一靜,暫時遠離這紛亂錯綜的世務和潛流暗湧的朝堂……也,暫時遠離你……與其相濡以沫又相傷,還不如相忘於江湖的好。”
德芳長歎一聲:“相忘,說來容易,印到心裏的,怎麼情願忘掉,又怎麼忘得掉。”禁不住緊緊地握住拳,指甲深深地嵌進肌膚裏。
“也許不是想全然忘掉,隻是需要一些時間和距離來靜靜地想些事情,想想這朝堂,想想這些朝臣,也想想……你……也許想清楚了,就會回來吧。”
“平仲,答應我,一定要回來好嗎?你答應過我要共守這萬裏江山,我知道我辜負了你,可是這江山沒有辜負你,記得,你答應過……”
輕輕地一點頭,“我記得。”
“在青州,要自己珍重,記得按時吃藥,冬日將至,記得保暖,別讓咳嗽加重了……”
“放心吧,堂堂八賢王,別這麼小女子似的。”嘴角一抹情不自禁浮上的微笑,仿佛冬日裏久別重逢的陽光,照得德芳心裏一陣暖意。
“平仲……”
“嗯?”
“會……想起我嗎?”
寇準看了德芳一眼,然後俯身拾起一節柳樹枝,在地上寫畫了些什麼,然後轉身飄然而去,隻留下一句:“就送到這裏吧,要啟程了。”
德芳怔怔地看著那斜暉下的身影漸行漸遠,胸中空空落落的,仿佛那身影把心也帶走了。
怔了許久,直到那身影上了馬車,直到那馬車揚塵的影子也看不見了,才回過頭來,看地下寇準留下的字跡。
“歎人生,
最難歡聚易離別。
且莫辭沉醉,
聽取陽關徹。
念故人,
千裏自此共明月。”
不覺間一行清淚沿著麵頰流下來。
至少,還可以千裏共一輪明月,在涼如水的夜色裏,聊寄相思,兩相遙望。
或許,也隻有這一輪明月可以與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