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書香門第 第17章透骨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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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時分,瞿銘以山中無多餘的客房的理由迫使邱丹生留下,兩人之間隔著一床錦被,沉默地各自躺在一處。
小居四圍環山,邱丹生靜臥床榻,閉著眼,風刮著紙窗嘩嘩的作響,恍惚間,他有一種無處可逃的錯覺。
有些人相識未必是逢緣,或許該說,無關佛家所說的因緣輪回。例如有些人相看兩相厭,有些人一見如故,一切不過順個眼緣。
瞿銘看中了邱丹生,先是他順了自己的眼,後是他能夠取樂自己,兩者合一,豈有放過他的道理。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隻剩下蠟油滴落蠟台的細微聲響,瞿銘翻了個身,側對著邱丹生,等了很久,不見邱丹生搭話,他終於按捺不住的用手臂撐起上身,瞥向邱丹生道:“丹生睡著了嗎?”
爬梳了下額前的散發,邱丹生對上瞿銘的眼眸,搖了搖頭,“還沒。”
朱紅的蠟油濺落在蠟台上,噼啪一聲,驚得邱丹生不自在的別開眼,望向他處。
“你不用擔心受怕,我不至於會趁人之危。”屈著手背托著左臉頰,瞿銘饒有興味的瞄著邱丹生的側臉,從開始認識到現在,難得他不會對邱丹生生厭。
真真是漂亮的人,抬起右手,瞿銘的指尖戳著邱丹生的臉頰,掀了掀嘴角,緩聲道:“再漂亮的人都見過,怎麼會舍不得對你下手?”
倏然,他的腦海裏浮起娘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有些人一旦出現,就是唯一。
那麼邱丹生會是……他的唯一?
眸光陡然暗沉下來,他收回手,彈了下自己的額頭,自言自語地道:“我到底在想什麼?”
他?邱丹生!?怎麼可能?該是最近對他太過親近,不然自己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根本不可能愛上自己的人?
嘴角嘲弄的往下頓了頓,瞿銘是個聰明人,不可能看不出邱丹生對他沒有一絲好感,不,也許該說,他隻從他的眼中看到了疏離和憎恨。
一種深入骨髓的怨懟和無法消除的隔閡。
“邱丹生……”驀然抬眸,瞿銘用手勾下邱丹生的頸項,以額抵額道:“我似乎不該在你的身上放太多的心思。”
瞳孔頓時緊縮,邱丹生想要退縮,手腕卻被瞿銘一手握住,他的心中倏然浮起一絲不安,抿了抿唇,艱澀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用舌尖舔吮著邱丹生的眉眼,瞿銘看出他的退縮,喑啞地笑道:“丹生向來聰慧,何必說出違心的話,你明白,但不想明白罷了。”
如此簡單的道理,他和他都懂得凡事一旦扯開皮相,等待他們的不會是個令人愉悅的答案。
“差之毫厘,失之須臾。瞿銘,我從來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一個聰明人不會讓自己身陷險境。”彎了彎嘴角,邱丹生的笑意極為冷淡,到頭來仍舊延續著原先的結局,擺脫不了永遠都擺脫不了,他這一生都走不出這一出生死局。
還好……他沒把瞿銘想的太高尚,更沒把自己想的多清高。
注意到邱丹生的異樣,瞿銘反而不想再捉弄他了,拉高被角蓋在邱丹生的頭上,隔著錦被,他拍打著他的頭,無奈地籲了一口氣道:“放心,我會說話算話。”
何況他是他的龍吐珠啊!
一大清早,邱丹生就被清脆的鳥鳴喚醒,披衣而起,窗欞處霏霏小雨仍下著,透過窗紙,看到花徑處隱約出現了一個人影。
越過床沿邊的瞿銘,他俯身套上靴子,走到門檻邊,拾起斜倚著牆角的油紙傘,推開玄關,走到長廊邊上。
那人的發尾係著條紅繩,穿著件單衣站在花徑處,稍稍往外冒的花枝遮掩住他鼻梁以下的容貌,隻見他彎著身,提著雙木屐斜眼睨向邱丹生。
“你是張越。”邱丹生步下石階,打開油紙傘,傘麵微微向前傾。他抬起頭,定定的望著他,比起傳言要來的年輕的張越,仿佛是出現在刀刃上的光芒,悍冽的足以凍住所有人的視線。
隨手折下眼前的花枝,張越光著腳丫踩在碎石路上,一步步的逼近邱丹生,當他走到他身邊時,倏然止住腳步,偏頭瞥向他,“朝夕相對,共枕一席,難怪瞿銘連自個兒的外裳都舍得借人了。”
邱丹生臉上的表情微微僵住,隨即不自在道:“許是我清早弄錯了。”
聞言,張越哼笑幾聲,套上木屐踩在石階上,背對著邱丹生道:“你原不必解釋,他對你的心思就擺在臉上,護食的很。”
聽到張越對瞿銘的評價,邱丹生不做任何反應,忽然從他的上方響起瞿銘的聲音,他道:“丹生不用理會他,等個一時半會兒,他自然會把他的怪腔亂調收起來。”
張越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對著邱丹生道:“你不用待見我,我生性不招人喜歡。”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瞿銘明顯是在嘲諷張越。
懶得參合其中,邱丹生隨意的找了借口,就去後方的小廚房找些能吃早點去了。
等到邱丹生離開後,瞿銘再沒有開口說話,一手撐著門,從上往下的打量著張越,最終視線停在他青白的臉龐上,想起以往要他下山卻又不知道從何勸起。
“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瞿銘什麼時候才懂得萬千世界,隻取一瓢飲,其他的風景再好都與你無關。”張越走入屋內,坐定後,給瞿銘倒了杯放涼的苦茶,昨夜山中獵人成親,他被拉去飲酒同樂。要不是清早他醒的快,估摸著會被拉去一齊調侃方行過周公禮的新人。
“張越,別把你那套忽悠人的話拿出來誆我。”不屑地抿著唇,瞿銘用手肘推開他送來的苦茶,“我不喝隔夜的茶水。”
張越不甚在意的捧著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當人的心無法安寧的時候,喝什麼其實都一樣,“這麼多年,要不是你為了他找我要琴,些許我們還見不到麵。”
“張越!”伸長手臂,用手背打飛他湊近唇邊的茶杯,瞿銘顯然是真的生氣了,他不來見他的緣故,他本人還不了解嗎?
張越漠然地注視著打落到腳邊的碎瓷片,眉眼低垂,似笑非笑地道:“瞿銘,你說,當年我怎麼就有勇氣一個人跑去蜀中,連累你閉口不言我的行蹤,怕是被伯母責怪慘了。”
眸光暗了暗,瞿銘道:“沒等我氣她,她早在你去往蜀中的隔月就仙逝了,而茹霈的性子,你也清楚,怪你不辭而別是一回事,等你回來為她扶花轎是另一回事。”
“扶花轎啊,瞿銘,你真是個傻子,姐姐幼時由家中做主給你做媳婦,長大了你說不要就不要,也不想想扶花轎的那天,我姐姐可比什麼西子美多了。”張越的嘴角勾了勾,青白的臉龐上透著淡淡的笑意,按住瞿銘的手,徐緩地道:“你知道那天我一直都在期待你會搶花轎嗎?”
“要搶就搶你的。”甩開張越的手,瞿銘眉間的不悅愈發的深了,驀然站起身,俯視著底下的張越,壓抑著怒火道:“你到底在發哪門子的瘋!?”
“發瘋?”張越趴在桌麵上,閉眼輕笑道:“你怎知搶的不是我的?瞿銘,你還是帶著你的人盡早回去,山中清淨,不要擾了我修行。”
“你當真以為自己入道修禪了嗎?”傾下身,瞿銘揪住張越的衣襟,沒等他做出其他舉動,就聽到玄關處傳來邱丹生的聲音。
“你們培養感情的方式真特別。”
鬆開手,瞿銘不願再和張越計較,索性甩袖走出。
邱丹生沒有叫住他,等到瞿銘走遠了,卻見張越步下玄關,漫步在翠色如染的庭院中,他側身望著邱丹生道:“每回都從別人的嘴裏聽說你,這一回可算是見到真人了,邱丹生。”
早在他們見麵之前,他就從他人的嘴裏聽到他的名字,阮芾的弟子,貢院的學子,瞿銘的龍吐珠,這麼多的身份,他應付的過來嗎?
把仆役轉交給他的粥點放在玄關處,邱丹生突然覺得能把瞿銘氣到火冒三丈卻不願真正動手傷害的人,估計隻有張越一人,“你若喜歡我的名字,大可換上,想必家父會很欣慰多了一兒。”
如果是尋常人,大概早就被邱丹生的話給氣的說不出話來,哪怕他話裏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張越不在意,腳下花草芊芊,他用腳趾挑起草葉,碧綠的枝葉上掛著晶瑩的雨水,莞爾笑道:“聽你說話真有意思,我猜瞿銘大多時候都會被你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瞿銘、瞿銘,他記得以前他不叫這名字的,長大了,反而要忌諱,不能再喊他以前的名字,連同他的身份都要一並閉口不言。
不知道該怎麼接張越的話,邱丹生當下靜默的站在原地,宛若一尊雕像。
“在我麵前,你不用拘謹。瞿銘很少要我為他做什麼,他第一次開口就為了你求我,說實話,如果可以,我寧願是他人,而不是你——邱丹生。”張越一逕笑著,眉眼彎彎,襯著他青白的臉色,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譎感。
“你的寧願是我的希望。”張了張口,邱丹生麵無表情地直視著張越。
張越哈哈大笑,就是因為邱丹生的性子,他才不希望是他,剛則易折,邱丹生是一把匕首,隻要瞿銘稍稍不注意,就會被刺穿胸膛。
“世間的諸般痛苦,大約是自找的,以為自己可以忍受,直至到了最後才發現忍無可忍。”他眺望遠山,別有所指的扭頭望著邱丹生道。
愈是隱忍不發愈是自我壓抑,到了最後,連自己都不敢正視自己,何其可悲。
“世人在活著時候,大多數在重複著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丹生認為呢?”他忽然出聲詢問邱丹生。
“一個人過於清醒,終究活的不快活。”邱丹生靜默地應答:“張越,你是個執妄的人,放過了別人,卻無法放過自己。”
等到張越從邱丹生的話中醒過神,才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四周安靜的可怕,他隻聽到自己幾斤低不可聞地道:“若是可以,我隻希望自己能夠放過自己,可惜……”
他是張越,不是邱丹生,做不到的到底還是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