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孽債 孽 債 ( 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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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側的庭院坐落在一灣湖畔,精致的八角涼亭延伸向水中。隻是此時湖麵已經封凍,梧桐佇立的寬廣湖麵一望無波,唯有接天的素白雪色,將堤岸和湖麵連成一體。因而,落座在這方涼亭之中,觀望到的湖麵要比往日更顯廣闊。
“就是這裏,帝瀾。”
在這一天的晴空之下,連風裏都帶著雪的清涼。遊翎回身,對帝瀾說。
帝瀾沉聲頷首,目光遙遙眺望遠處,從這個角度,依稀可見九曲幽吟宮主宮寢殿的輪廓,連同看不到頭的積了雪的梧桐枝幹,不帶蕭瑟,反顯得壯闊起來。忽而想到,當年看這裏的最後一眼,也不過是剛剛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那時候小雪如絨,盡是柔麗的精致,與此時想必,不可統一而言,不由歎道:“當真是好景。”
“嗯,好景。”遊翎亦是由衷符合。
他回過頭看帝瀾時,正捕捉到帝瀾眺望的神色。那是一種遙遠的、沉寂的,有帶著不知名的深沉思緒的眼色。而帝瀾負手而立,銀發映著雪色微動;藍眸青衣,華服墜地,襯著這滿湖的冬雪,威偉身姿,更顯豐神俊朗。
這樣的人,自己曾何其崇敬?連遊翎自己都說不明白,當年他為何會受到蚩尤的蠱惑,毅然舍棄了待他如此溫柔的人,決絕消失,又在被囚禁一百年之後,站在敵軍的陣營前與他兵戈相向……
而自己在做了諸多孽障之後,那人卻隻是用失望、受傷的眼神看著他,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替他收拾殘局。
直到他殘忍地屠戮了他的親友、生剝了夔龍的皮之後,那人眼裏的疑慮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卻不是仇恨和怨氣,而是如同死亡一般的沉寂。
帝瀾,是我……對不起你。
當年,他不過是見了蚩尤一麵,卻被那種如同毒藥的暴戾恣睢所吸引。以往連帝瀾都不會用那樣輕視和毫不掩飾的欲望看他,更何況他人?
而那個人,霸淩和赤裸的狂傲展露無疑,像一記毒藥,腐蝕著遊翎無知的心。也因此,這種誘惑蒙蔽了無暇的感情,讓他一瞬間錯誤的以為,那種衝撞了他以往觀念的感情,是比崇拜和向往更加熾烈的愛。
所以,當那個人單手擒著自己的下頜,調笑著問“遊翎,敢不敢和本尊走”的時候,他居然賭氣般的同意了。那個人曾經承諾,要為最美的鳥兒打造最華貴的鳥籠,他確實做到了,然而,當遊翎踏入其中的時候,他這才明白,那句仿佛世界都在他股掌之間的承諾,卻意味著監禁。
整整一百年的監禁。
一百年裏,除了偶爾“榮幸”進入地宮,被恩賜享用自己的蚩尤部族,遊翎接觸不到任何人。他所有的喜怒、存在的意義,都是為了能夠滿足那個人狎玩最高貴的鳥族的欲望。
而最令遊翎感到恥辱的是,蚩尤給他下了冥府最惡毒的媚藥——“分桃散”,非施藥者不得解,唯有與施藥者交合,才能抵禦蝕骨一般的欲念和痛苦。這也就是為何,當帝瀾終於千辛萬苦的找到他,拚盡全力地守衛激烈廝殺將他帶出之後,遊翎卻隻能下賤地撲回蚩尤的懷裏……
這也是為何,當帝瀾與炎黃部族聯手,討伐蚩尤八十一勇部之時,遊翎又披甲上陣,與心中牽念的昔日愛人兵戈相向。
——那是怎樣的日子,日日屠殺愛人的部署,自己卻與那些“食骨相生,不悖其桀”的惡人為伍;白天裏,流血漂櫓,冷眼看著戰火綿延;夜裏,卻還要哭喊著、在最痛恨的人身下輾轉承歡……
記憶不堪回首,恰在此時冷風夾著亭簷上的雪沫,灌入遊翎衣領,令他不禁打了個寒顫。素來怕冷的遊翎這才略略回過神,打起指尖,虛空祭起兩團火焰。
可畢竟風大,又是隆冬最寒冷之時,縱是兩團焰火在側,風卻仍能吹得遊翎不住發冷。
帝瀾看他受不得風寒,遂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遊翎肩頭,又將他拉得離自己近一些:“你素來怕冷,卻還這般吵著來看雪。”
“這銀裝素裹,我惦念著你該喜歡,所以無論如何也想你來看看。”
“是嗎。”不著痕跡的一句,連遊翎都聽不懂,帝瀾是接受了這番心意,還是僅僅為了應和。
為他披上外袍的手隻在遊翎肩頭落了一下,就迅速離開。遊翎戀戀不舍地正要纏住那份溫暖,卻看帝瀾向後推了一步,在足下祭起了一圈法陣。
術法的光色以帝瀾足下為圓心,迅速而安靜地旋轉、蕩開。及至擴散到涼亭大小,忽而光色一動,圍繞著涼亭,一道冰的高牆拔地而起。
那是由最純粹的水凝結而成的冰牆,因而通透得不似實物,牆外之境不僅半點沒有被遮擋,甚至更多了幾分別樣的意味。那道冰牆阻隔了外界的寒風,遊翎祭起的火種不再飄忽搖曳,周身漸漸也溫暖起來。
隔著通透折光的冰晶屏障,遊翎依靠在帝瀾的懷中,蜷縮在雍容的火紅色大髦裏。肩上,帝瀾的外袍隱隱傳來微不可查的龍涎香的氣息,數萬年來恒久未變。
遊翎略略側過頭,用餘光偷偷打量著賞雪的帝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