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下午》  第二卷——《下午》08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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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樸就坐在床畔。身子再往後挪一分,就能碰上紀文的背。紀文用棉被卷著自己,隻有絲絲縷縷的長髮如煙羅般瀉出被子外。她的頭髮很長,也沒有那些洗髮水廣告中的那把秀髮般亮澤,摸起來有點粗硬,可掬起一把頭髮,有種豐厚的手感。他又撚著那一撮長髮,揉搓著,條條分明,見紀文沒有任何動作,就仔細把玩她的烏黑長髮。
    紀文的膚色很白,如同一塊豆腐,那種脆弱的、好似一擰就碎的白,與她的黑髮構成一種柔和的視覺對比。黑白配,看來極端,卻總是潮流。有種零食叫黑白配,他小時候頂愛吃的,黑色的餅乾棒條內包著白巧克力,很甜。太極是黑與白的扭纏,那麼纏綿的東西何以被冠以刻板的形象?仔細一看,紀文的耳廓處有一顆黑痣,小小的一顆靠近耳垂,他不由得以指點上那顆小痣。
    紀文的身子依然不動如山。伊樸不知著了什麼道,忽然起來關了房間的燈,又拉上窗簾。縱然現在是下午,室內也因而幽暗起來。
    「關了燈,睡得比較好。」
    他坐回床畔處,一腳踩住地板,一腳跨上床,輕按紀文的肩頭,細語:「文姐,睡著了麼?」
    假如紀文不答他,他會自動退出房間。如果她答他,那他會,他會……
    紀文往牆壁縮了縮,身子彎成月芽似的,纖腰曲成蝦米狀,她把臉悶在被子裡,聲音好似從山洞深處傳出來那般微弱:「沒有。我跟你一樣,從來沒有對異性有過性幻想。在那些可恥的夢裡,都是些可愛豐滿的女人,她們是維納斯,是妓女,是潘朵拉,是夏娃,可人的Eve……但我的夢裡卻從來沒有亞當。我隱隱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可我也不想。我想生兒育女,想做一個平凡幸福而愚蠢的女人,希望自己如那些天真的少女般,發一下豆芽夢,然而……」
    她的聲音中有一些細如線段、連綿不斷的抖震,那「然而」後麵是一串無窮盡的省略號,在幽室中如一條長長的銀絲,纏成一個細密堅韌的網。伊樸從後擁著紀文——被被子卷得像個卷蛋糕的紀文——他吸一口氣,內心似被什麼逼迫著、催趕著,猶如一個人在密室裡奔走,為了離開,絕望地以身撞門,可是厚重的門從不開啟半分。
    「妳睡著了?」
    兩雙眼睛對上了,中間有連綿的藕絲。所有理由都是廢話,這兒不需要理論、學術,沒有任何解釋。紀文捧起伊樸的臉,說他的皮膚很白、很細緻,即使關了燈,還是能看出那白淨如月的麵盤。在伊樸眼內,紀文的臉孔卻漸漸變得模糊,融合了世上所有女人的媚態,或純真或冶豔,看起來完全不似平日的紀文,紀文不是紀文。紀文隻是一個女子,世上的女子又都是一個樣的,在平時是一枚石頭,重要的時刻時才忽然顯出金玉之質,成為一朵優雅的、悄悄綻開的曇花,隻叫有心人看到她變幻的姿態。這是每一個女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乃是出於一種動物性的本能與需要。
    那之後,伊樸悠悠作了個夢,那個夢,他至今仍記得細節。重要的事情總是會隨著時間而變得精彩,一己的幻想與希冀,盡成了那件事情的枝節,一再潤飾那一個不能忘懷的回憶,如同小時候二叔對他的侵犯,也如同現在……
    伊樸坐在一個草原上。青草紮人,偏生他是赤裸裸的,莫說是衣不蔽體,身邊連衣服也沒有。起初,源於羞恥心,他一手橫在平坦的胸前,一手掩住下體的毛髮與性器,並夾緊雙腿,盡可能遮掩一切性徵。待他冷靜下來,才發現周遭別無他人,手就漸漸放鬆,垂在身體兩側。很奇怪,人為何要因為赤裸而感到羞愧?
    既然人生來就是赤條條的,大概神也覺得這才是人類最原始的姿態:無論肉體、心靈或慾望,皆赤條條、坦蕩蕩,無需要因而感到內疚,無需要逼迫自己去忽視性器官與慾望。可是,社會上不能缺了這點矯飾:外出要穿衣服,用華美的詞語粉飾慾望,以邏輯支持荒謬,將謊言變為真實,骨子裡,大家其實也是赤裸的。
    靜夜裡,天空被一層黑色的膠漆所密封,也許因為雲很厚,彷彿伸手就能觸碰到天。或許盤古未開闢天地時,便是處在這樣一個混沌的空間裡,沒有晝夜之分,隻有無窮無盡的黑暗。伊樸感到極為冰寒,嘴唇乾燥如沙紙,口腔內差不多沒能分泌一點唾液,舌頭成了樹皮,磨擦到口腔內壁時,有一種撕裂的痛,卻奇怪地沒有留血。他的體液好似都被抽乾了似的,忽然想起乾屍。
    正當他要躺下來迎接最後的黑暗時,發現左臀側的草地上,有一朵花。單單是一朵不知名的花,一根幼莖彷彿是浸了墨水般,可是,那半綻開的花蕾如透射著雪白詭異的夜光,獨在夜裡悠然、高雅地炫耀一己的美麗。伊樸未敢碰觸。
    在他灼熱的注視下,花蕾擺出羞怯的姿態,往中心蜷縮的花瓣款款地舒展出來,一片片飽滿的花瓣如旋風般,圍著花心排列,重重疊疊,像一個個跪倒於君主麵前的臣子,崇拜那處於他們中心,形同君皇的花蕊。花心獨是一枝淡紅色的蕊,那是一根短短的細莖,頂端是一枚圓核。伊樸忽爾伸出手來,刺了那圓核一下,那圓核中心一個細如針孔的細孔裡,便汨汨分泌出一股濁流,先是透明的眼淚,那透明的卻慢慢染上粉紅。伊樸以指甲死命挫下去,那粉紅終於變為鮮紅,看起來慘烈非常。
    紅色的液體很稀,滑在花瓣上成了血淚,淚痕或依花瓣的弧度流向瓣尖,匯成一顆彌足珍貴的血珠,落到伊樸的手掌,瞬間滲入他的皮肉。妖怪都要吸取精血才能生存,伊樸也感到體內的獸性、野性都因此些血珠而得到解放,暢快淋漓,他需要更多更多的血。他重複那個殘酷的動作,規律地刺激那不停淌淚的花蕊。
    然後,月亮出來了。這世界原來是有月亮的,可是一直被膠著的黑夜蒙蔽,使他遲遲未能察覺到月亮的存在。月亮起初是一片無暇的白壁,可是,很快那長盤的中心顯現出一根根比線更幼細的血絲,像墨汁滴落到羊皮紙時,羊皮紙那一根根纖維被染成黑色的場景,隻是月亮上,那卻是紅色。
    伊樸被這奇景震撼得無法言語,臉頰一片濕涼,身體已不再感到冰冷。他站起來。
    自己的裸體傲然立在黑夜裡,身體裡有另一種意誌,那種意誌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卻一直備受忽視。他走到一個湖泊麵前,縱身跳入其中。那溫暖得近乎熱的水包圍著身體每一個部分:由頭到腳,由手腳到私處。柔和的水並不具有侵略性,卻是包容他身體任何一個部分,予他一種從來沒感受過的溫暖與刺激。
    起初,他是縮成一個球體的,到適應了這熱度時,手腳便肆意伸展,在湖裡飛快地遊著。自由式、蛙式、蝶式,他用他所認識的方法、毫不停竭地全力向前遊,激起許多水花,濺在臉上涼絲絲的,隱隱有另一種快意。他忘記原來的水是如何像母親一樣包容自己,他隻知道,他體內充滿野性,一種活了十多年,也從未完全放肆過的野性。他必須破壞,必須激蕩這柔水,必須使這個過於死寂的世界變得精彩。
    聲與色,構成無可救藥的沉迷。這個從來都是黑色的世界,多了兩種鮮明的顏色,煞白、赤紅,可惜總是沒有陽光……忽然,那已經被染為紅色的月亮轉變為火紅,邊緣滾起一道黃光,使月亮看來成了一個密鋪針刺的大火球,伊樸了然,那就是……
    太陽。黑夜急速撤退,光明普照大地,伊樸這才看清那湖水及自己的腰,帶有稀薄的紅色,就似一滴紅彩滴入一杯清水中,扭曲著身體,成就了那媚而慘的紅色……
    伊樸醒來,臉頰有一道半乾的淚痕。他在自己房裡。黑漆漆一片,身後突然傳來幾下敲門聲,未及細思,便有人開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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