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早上》 第一卷——《早上》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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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文發了這樣的一場夢:夢裡她站在流理台前洗碗,大概是剛吃過早餐。正正麵對著窗子,晨光暖融融灑在自己身上,空氣中夾雜一絲寒風,水還是冰涼的,沖刷著一雙素手,卻沒有任何刺痛之感。她每洗完一隻碗,就放到左邊,有人接過。看了一眼,對方那張豔麗的臉上綻開了勝卻春花的笑容,那雙圓眼的溜溜轉著機靈與狡猾,是梨花——也就是伊白梨,慣有的表情。但玻璃窗忽地被一股外力撞碎了,碎片插在梨花的肚子上,她的肚子如氣球般,隆得愈來愈大。
紀文探身出窗外,看見豺狼的兇狠。她不怕,將一片片玻璃碎擲向狼身上,狼也不閃躲。等到地下已無玻璃片時,紀文轉向梨花求助,卻發現梨花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與梨花有幾分相似的、少年的臉蛋:靈秀如山水之色,杏仁形的眼睛,卻沒有妖氣、嬌氣,倒是很誠實、忠厚的一雙眼。
她沒來由興起一股懷念之情,就忘了狼跟梨花,俯著身子深深擁著少年。並不認識少年,卻也不打算知道他的身份。她感到自己要保護這天真的少年,遂站在他身前護著他,如同一隻經驗不足、勇氣欠奉的母雞,紀文猛地衝向窗邊,訝異發現豺狼撕裂了梨花的身子,俯首吞食梨花肚裡的臟器,定睛一看,哪裡有血?都是一肚子玻璃碎……
夢就這樣完了。紀文睜開眼,見著一片黑暗,也許你會說:這不是等於什麼也看不見嗎?不,看見黑暗不等於什麼也看不見。黑暗也是一種實體,一種無形的實體。你捉不住它,但它包圍著你,而你單憑一己之力是掙不開它的。縱然手上有照明工具,但你驅不走精神上的黑暗。
黑色的腦袋,紀文想,或者她腦裡的思想已漸漸被染成黑色。
身邊有人。是什麼樣的人?轉身,又再看見黑暗。可是腰間橫了一條手臂,那是實體化後的黑色:堅硬、暖熱,骨稜稜的。她記起自己做過什麼。紀文伏在床上,把手臂伸得長長的才勉強夠得住床邊的櫃子,拿起手提電話,按了一個掣,發現隻是四點而已。今天是第一天年假,年廿九晚。
手提電話的螢幕在發光,青藍色的幽光,是現代人深夜的鬼火,將紀文身邊人的臉孔勾勒出來。那正是夢裡少年的臉孔,隻是如今他成長了不少,眼裡那天真早已退卻,身板子抽高了,長成一個雅致如畫的青年,眉宇間還有那山色水秀的氣質。
這個人叫伊樸,比她小一年,是伊白梨的弟弟。而伊白梨小時候留過級,因此實際上比紀文大一年,比伊樸大兩年。怎麼突然會夢見梨花呢?紀文老愛叫她梨花。這名字改得好,伊白梨有五分明豔,五分清雅,合起來就是一個好看得讓人一見難忘的女子。她們識於微時,那時還是兩個不諳世事的小學生。
也許因為明天——應該說是六小時之後——就能看見分別半年的梨花,潛意識就覺得興奮了。但紀文生生將那種過度的興奮壓抑下去。在任何時候,她都喜歡表現得冷淡,認為冷淡是一種瀟灑的態度,是自我保護的手段。愈是冷淡,愈難教人覺察其愛憎,就能恆常處於一個安全的觀察者地位,而不是被看個通透的被觀察者。
伊樸很累,紀文也是,但伊樸在疲累後得到精神與肉體上的滿足,自然睡得沉;紀文在疲累後隻得到肉體的滿足,心卻因為對梨花的渴望而變得愈發地飢渴。她十分想念這位故友,但她對這位朋友並無愛戀之情,她一直這樣說服自己。
她隻是將梨花視為比好友、比家人更重要的人。更確切地說,紀文從未對過任何人有愛戀之情,包括這位躺在她身邊,不時與她尋歡的青年。當然,伊樸到底是她第一個實實在在的男人,紀文亦不能說對伊樸全無半分依戀。
她對伊樸有若幹移情作用:伊樸是梨花珍視的弟弟,紀文亦想像梨花一般照顧這個弟弟,而不讓他受半點委屈,縱然她倆心知,以伊樸在人情上的圓滑、及其出色的外表,本無須他人照顧。然而弟弟就是弟弟,就好似孩子在母親眼中永遠是嬰兒,紀文一直看著伊樸如何成長過來,也將伊樸視為她重要的弟弟,便覺得有種保護他的需要。
弱者碰上弱者,總覺得對方比自己更弱,因而自己需要關懷對方,藉以變成一個強者,這是某程度上的自大。
但紀文之所以縱容伊樸,另有一個更深刻而她說不出口的原因——淡淡的愧疚。之所以說是淡淡,是因為她不算是全欠了伊樸,因為伊樸亦透過她的身體而實現某種願意。因此他們是各取所需的利害關係,而不是施予者與虧欠者。可是紀文仍然無法驅去胸中、她對於伊樸的點點內疚之情。
手機的光消失了,黑暗卻也消失,這是因為紀文已習慣了黑暗的環境,那一塊固體的黑就削薄了,使她依稀窺見伊樸的臉。她看見15歲的伊樸,然後是16、17、18……現在的伊樸已經19歲,大一生。事實上這兒是大學宿舍,又正值sembreak,不少大學生,包括伊樸的室友,也早已回家過年。伊樸便命令她上來這裡陪他過夜,年初一之前才一起回去。
一個翻身,將手機放回原處,紀文卻怎也睡不著。輾轉反側,終於還是背向伊樸,揪緊那單薄的被單,卻也不冷,因為身後貼著伊樸溫熱的身子。身後的青年低吟幾聲,似掙紮於夢境與現實之間,紀文不想他醒來,因為她不想再花工夫應對他。
但如她所料,伊樸還是醒過來。他一條胳臂托著紀文的腰,一手斜橫在她胸前,把著她的肩頭,以比平日低沉的聲音含糊說:「翻來覆去,害我也睡不好。」
紀文不欲回應,隻是把身子倚後貼上伊樸的胸膛。少年時代的伊樸活脫脫就是一個瘦削如柳的慘綠少年,而且容貌秀麗,常被強壯的男生輕視。頭腦也不是頂出眾,中上,就是交際手腕圓滑,樂於助人,在校內口碑還算不錯。經過四五年,他已長成挺拔的男子,尤其穿起黑西裝時更顯得優雅,雖說那身板子仍帶幾分纖韌,但也夠擁著她、包圍她的身子並給她以暖意——肉體上的。
「怎麼忽然醒來了?剛才還不夠累嗎?」伊樸說,用力擰了擰紀文腰側一層薄薄的皮肉,她不願意呼痛、低頭,亦是一聲不吭,彷彿不痛不癢的。
「我作了一個夢。」她簡短地說。
「什麼夢?惡夢?好夢?好得讓妳再三回味、睡也睡不著的夢?」
紀文合上眼,思量,微笑說:「算是好夢。我在夢裡看到很多很久沒見過的、十分想念的事物。我見到少年時候的你,你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瞅著我,就像羔羊,令我不禁想保護你。我又見到梨花。梨花跟我一起洗碗,我沖去碗的肥皂泡,她抹去碗的水花,毋須言語,就能配合。夢裡的梨花還是十六七歲的樣子……」
「是嗎?十六七歲的家姐,十四五歲的我。我也很懷念當時的家姐。她的肚子還未大起來,大抵她那時還是處女,自然妳那時也是。現在妳也不是處女了,當然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個事實,而且家姐也有了孩子——為了生孩子而遲了一年入大學,為了孩子而跟那個……人結婚,全賴妳這個死黨、好姐妹作紅娘,是嗎?紀文。」
紀文的心好似有一剎跳出胸腔,她痛苦地皺眉,又強迫自己表現得若無其事。她知道,她愈是痛苦,伊樸便愈有報復的快感,某程度上這是她欠伊樸的,故她無意怪責伊樸殘忍。然而,她堅持不能出賣自己的尊嚴。人是有價的,人的不同部分都能分拆成件,待價而沽,但良心與尊嚴始終是非賣品。就算她默許伊樸在精神上及肉體上折磨她,紀文亦不願意做一件低賤的玩具。
每當是時,她就會沉默起來,讓伊樸一逞口舌之快。
「我也想見家姐的孩子。我可不懂得算輩份,妳也知我腦子不太好使,文姐,」伊樸有個習慣,每當他諷刺紀文時,就會稱她為「文姐」,因為紀文比他年長一年,現在是大二生,伊樸繼續說:「家姐的兒子已有一歲多了,但我從來沒見過那孩子。妳有見過嗎?老實說,我怕我見到那孩子後,會捏死他,或者拿把cutter在他臉上畫個十字。但事情過了這麼久,我也近乎麻木了,最近我就想找個藉口去見見家姐……」
「就是弄死梨花的孩子,又有何意義?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不會因任何後人的行為而改變,你在歷史麵前不過是一個無力的傀儡,做多少事也改變不了那個事實……」紀文忽然有點動氣,有種反抗心理,她說:「你以為這樣做,就能改變你被男人玩過的事實嗎?更何況這件事與梨花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