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精致的閣樓，被一隻手輕扣開了門扉。
    那是一隻嬌弱纖細的手，白皙的就像是世上最好的凝玉，讓人一見就想握進手心裏，好好保護。
    “進來。”
    房間裏的悠然琴聲在門扉被扣的那一刻嘎然而止。寂靜的空氣裏，傳出清越如風的沉醉嗓音。
    嬌弱纖瘦的身影緩步進屋，盈盈含淚的目光還未來得及看清這屋中的所有，便雙膝一軟，朝著塌上的人跪了下去。“碧央自知有罪，請公子責罰。”
    一襲白衣如雲盤膝坐在榻上的慕維，輕輕撥動琴弦，清靈的琴音仿佛感染了魔力，直擊人心。
    “起來吧。”他的聲音溫暖而平靜。
    “碧央不敢。碧央不該不聽從公子吩咐，從帝都跟到了偱州。碧央自知有罪，請公子原諒。”碧央俯身跪著，嬌怯怯的一張臉死死垂下，幾乎要碰見自己的衣領。
    “起來吧。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又何須如此？”慕維起身，一邊收起瑤琴，一邊柔和說道。
    “公子。”碧央低呼，抬頭看著他。
    “碧央，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應該有自己的意識。要是沒有自己的意識，那和行屍走肉有是沒有分別的，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如今，你已經十八了，沒有必要再圍著我轉，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想法。我不該是你生活的重心。”慕維的語氣柔軟似一卷展開的綢緞，溫柔而悠遠。
    碧央宛若被人當頭澆下千年冰水，徹骨的寒意迅速從腦海蔓延到四肢百骸。她死死拖住慕維伸過的手，哭泣哀求，“公子，碧央知錯了！再也不敢不聽公子的話了。求求你，不要趕碧央走。老爺夫人對碧央有大恩，從小，碧央就知道這一輩子永遠都是公子的人。公子要是不要碧央，碧央就真的無處可去了！碧央不介意公子迎娶公主為妻。碧央願意給公子和公主為奴為婢，求公子不要不要碧央。碧央真的知錯了！”
    慕維無奈蹙眉，手上微微使力托起碧央輕薄如柳的身子，“我不是這個意思。碧央，我隻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沒必要總是都是想著我。”
    碧央呆呆看著慕維，神情悲涼如冬日晨起彌漫的霧氣，“可是，碧央從小就是為了成為公子的人在活著的。公子就是我的全部，公子的想法就是碧央的想法，公子的生活就是碧央的生活啊。”
    慕維長長籲出一口氣，淡淡含笑道：“罷了罷了。父親母親教育了你十八年，哪裏是我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你要是願意，就暫時留在我身邊。等回了府，我再和父親母親商量你的未來。”
    碧央聞言如獲大赦，歡喜道：“願意！碧央當然願意留在公子身邊。隻要公子不嫌棄，碧央願意一輩子給公子為奴為婢。”
    慕維柔和微笑，“我在空桑這十幾年，早已習慣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動手，並不需要人伺候。碧央，你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再說，父親母親待你如珠如寶，他們培養了你十八年，也不是為了要給我為奴為婢。”
    碧央想起從前尚書大人的話，麵上不由生出紅暈，如珊瑚綺麗殷紅。隻見她羞澀低下頭去，低低道：“老爺夫人養育了碧央十八年，就是為了服侍公子。公子不讓碧央服侍，碧央怕老爺夫人會生氣。”
    慕維在一旁的小椅上坐下，從案上倒過一杯清茶遞到碧央手中，寧和笑道：“父親母親沒有這樣的心思。你今天受驚了，喝杯茶，早點去休息吧。”
    碧央受寵若驚，搖手不敢接過慕維手中的茶盞，“公子身份尊貴，碧央怎麼敢要公子倒茶？該是碧央伺候公子喝茶才是。”說著，走上前去就要為慕維斟茶。
    慕維無奈按住碧央的手，“碧央，不用了。你要是以這樣的姿態呆在我的身邊。我可不敢保證自己可以受得了多久。沒準過兩三天，就請人把你送回帝都了。”
    慕維這樣說，原本是希望碧央不要這樣誠惶誠恐，沒想到事與願違。碧央聞言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兩行清淚如珠不住下落，“不要！公子不要！碧央知錯了。”
    慕維看見她這般模樣，哪裏還能說什麼？伸手將她扶起，好言安慰了幾句，送出了門去，心中卻不免又是黯然又是好笑。
    父親的心思，他如何不明白？
    自己幼年被空桑世尊看中，帶回空桑教育撫養，一去就是十幾年。父親擔心將來自己繼承空桑衣缽，一心匡扶天下和平，從此將自身一切拋至肚外，不能為他養老送終。收養碧央，一來可以撫慰沒有兒女在膝下承歡的寂寞，二來若是兒子回來，還有一個現成的兒媳婦可以為慕家繁衍子嗣。
    沒想到，天不遂人願，自己一朝雀屏中舉，父親滿盤失算。偏偏碧央又是認死理的性子，一路相隨，弄得自己尷尬無比。
    想到這裏，即便慕維已修煉到心若止水，還是不免起了漣漪。
    他緩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剛剛轉過走廊，抬眼便看見一襲緋色的身影在門口來回走動。
    慕維心中一滯，暗暗驚訝。
    緋色，這樣嬌豔明麗的色彩，要是是穿在一般男子身上必定矯揉造作，詭異非常，而穿在他的身上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之感，仿佛他天生就該穿這樣的顏色。
    門前的佑寧似乎十分躊躇，一襲緋衣仿佛獵獵而起的蝶，焦躁地來回晃動。
    纖長的手抬起，想要輕叩門扉，卻在即將觸及門板的那一刹那嘎然止住。俊眉微蹙，猶豫再三，仍是下不去手，於是，眉心皺得更深，隻是在門口來回走動，一副懊惱心煩的樣子。
    “六皇子？”慕維開口輕喚。
    佑寧仿佛受了一驚，蒼茫抬頭望過來，清水一般的眼眸在觸及慕維的那一刻，變得又羞又窘。
    “你……你回來了？”
    慕維點頭，語氣淡然，“六皇子，有事找微臣嗎？”
    “嗯……算是有事吧。”佑寧眉心微低，開口說道。
    “六皇子有什麼吩咐？就請直說吧。”
    佑寧聞言抿了抿唇，仿佛是鼓起了極大的湧起，抬眼望著慕維，“你……你和那個假扮侍衛的碧央有什麼關係？”
    他幹淨純澈的眼眸情緒複雜，似糾纏似猶豫，似彷徨似黯然。清靈的嗓音也因為莫名的緊張含了一絲沙啞，聽在耳內，莫名的怪異。
    慕維似無所覺，隻淡淡道：“這是家父家母收養的女孩子，算是家中小妹。”
    佑寧長睫一動，歡喜抬頭看著慕維，“這麼說，你是不喜歡她了，是不是？”
    他語氣裏的喜悅不由讓慕維心中一刺，慕維眉心微皺，淡然道：“兄妹之間自然是喜歡的。”
    佑寧聞言，仿佛被人迎麵狠狠扇了一巴，幾乎站立不住，“那麼說，你是喜歡她了？”不待慕維回答，佑寧咻然抬頭，目光死死將慕維的臉凝住，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忘記了，你和佑寧還有婚約在身！”說完，仿佛再不能承受，拔步就跑。
    慕維失神站在原地，一時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佑寧發足疾奔，自顧自的生氣，全然沒有注意到身後慕維麵上的變化。
    他一口氣跑到了後花園。
    此時此刻，所有的人都在不夜城裏尋找人間極樂。院子裏四下無人，空蕩蕩隻聽見夏日蟬鳴。
    一聲又一聲的蟬鳴聒噪，生生拉扯著佑寧的情緒，心中的委屈和失落再難壓抑。他越想越氣，不住拿腳踢踹著甬道邊上的矮小灌木：“死慕維！臭慕維！不識好歹的家夥！你知不知道我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才去找你？你居然就這樣直白的告訴我，你喜歡她！從小到大，從父皇到小八小九，哪一個不是把我捧在手心裏？為什麼偏偏你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為什麼總是要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我真的有那麼讓你討厭嗎？”
    夏日草木繁盛，到底抵不過刁蠻公主的蹂躪，頃刻間，滿地落紅翠綠隨風而起。
    有低低戲謔的笑聲迎風飄來，“我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你居然不去赴約？沒想到是在這裏生悶氣？心上人惹你不高興了？”
    佑寧咻然轉身，指著高坐在假山上的羽化棠，怒道：“討厭鬼！我不要你管，你給我走開！”
    羽化棠微微一愣，旋即笑道：“真是凶巴巴得嚇人，我要是你的心上人也一定不喜歡你！”
    羽化棠調笑的語氣仿佛一把鋼刀，狠狠往佑寧心中捅去。隻一下，原本脆弱的心，頓時鮮血直流。
    “混蛋！你們都是混蛋！都不是好東西！嗚嗚……就隻會欺負我！慕維也是，你也是！”佑寧氣得隻跺腳，眼淚仿佛不受控製一般不斷下落。
    羽化棠見狀，嚇得手足無措，慌忙從假山上落下，尷尬道：“你不要哭了，好不好？哭起來很難看啊！”
    佑寧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揚起，即刻給了羽化棠一拳，罵道：“這個世界上誰哭會好看？你倒是叫出來給我看看！”
    佑寧凡人一個，小小的拳頭沒有半分力氣，羽化棠卻故意捂著被佑寧擊中的胸口，皺眉痛苦道：“你這麼瘦小一個人，出手怎麼這麼重啊？痛死我了！”
    佑寧冷哼一聲，罵道：“誰叫你活該！”嘴上這樣說著，眼睛卻不住小心覷看著羽化棠的麵色，擔心是不是真的將他打痛了。
    羽化棠的耳目何等聰明，一眼便看透了他，笑道：“你的花拳繡腿，想要打傷我，可難得很。不用擔心了，我沒事。”
    佑寧聞言，又急又氣，揚手給了羽化棠一巴掌，“你混蛋！又欺負我。”
    這一下，羽化棠來不及躲閃，生生扛下，麵上頓時火辣辣的疼。
    “你這家夥，真是一點玩笑也開不起，早知道就不理你，由你在這裏繼續哭繼續罵了！”羽化棠捂著臉，低低後悔道。
    佑寧又羞又窘，罵道：“誰讓你理我了！這是你自討苦吃，誰也怨不了！”
    羽化棠微微一笑，覷著眼看著佑寧道：“既然如此，我可就走了。你晚上能不能得到答案，就看你自己的了。”
    佑寧聞言，心下一震，這才想起一整天隻顧著鬱悶慕維和那個小女子的事，全然忘了晚上還和眼前這個怪家夥有約。
    “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昨晚明明答應了我，怎麼又能反悔？”佑寧說著，拉起羽化棠的手就走，“在哪裏？我們應該走哪裏條路？”
    夜風四起，吹起佑寧黑如綢緞的發在月色下盈盈動人。
    黑暗之中，羽化棠含笑看著被佑寧拖住的手，冷峻如寒冰的麵上有他自己都為察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