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
    張良停下了腳步，抬頭就看到山莊門前高掛的大紅燈籠。那微亮燭光指引了他的歸處，也給他一身的疲倦找到了發作的出口。
    他仿佛就像是一個在人世遊蕩太久的魂魄終於找到了可以暫時安歇的地方，雖然這裏也不是他的“家”。
    張良叫喚小廝開了門，並囑咐他不要驚動其他兩位當家，然後回到了自己屋裏倒床即睡。他太累了……
    第二天，正午。
    張良醒時，竟看到了床邊坐著自己的二師哥，吃了一驚。
    顏路正在為他把脈，眉頭緊鎖，看到張良醒來時，鬆開了他的手，並將之放入被中。
    “師兄？”
    “每一次你闖了禍時，就會這樣叫我……”顏路無奈又擔心，“說吧，這次又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的？不是說隻是回去省親麼？”
    “嗯…”張良在找借口，“不小心受了風寒，再加上連夜趕路回來的原因吧？”張良看起來誠實無欺。
    “但是……”顏路正要說“從脈相上看應該是更嚴重的傷才是”，卻被推門而入的聲音打斷了。
    “子路怎麼樣了？”
    顏路起身迎接伏念。
    張良也趕忙坐起，他忍住了拍自己額頭大歎的衝動：得，兩師兄齊齊來看師弟了。
    張良對著床前一威嚴一溫和的兩人苦笑：“至少等我起了床吧？”
    伏念不理他，看向了顏路，後者說道：“如師兄所言，我把過了他脈，發現子房他氣血兩虧，極度虛弱。”
    張良這才知道在自己睡得幾盡昏迷時，這兩人已來過了，並看到了自已情況不對。
    “你是去省親啊，還是這十天不吃不睡滿世界去幹什麼了？”伏念這一眼逼視過來，讓張良心下一凜。
    “是去省親，然後……”
    又費了一番心思與口舌，才勉強說服他們。
    臨走時，顏路說：“待會兒吃過飯就哪也別去，在床上待著，我去煎藥給你。”
    伏念皺眉對著床上的人搖頭，那潛台詞是“你這小子從不讓人省心。”
    兩人走後良久。
    張良就半倚著枕頭，對著窗台失神。正午太陽從窗子射下一方溫暖光亮區域，許多細小顆粒在光中飛舞。
    張良想……
    “哥哥，為什麼灰塵會飛啊？”弟弟拉住了哥哥的衣角，指指窗子下的亮區。
    “嗯……因為它們是神仙變得。”哥哥不想讓崇拜自己的弟弟對自己失望硬是掰出了一個理由。
    “真的嗎、真得嗎？那、那，如果對著它們許願，會實現嗎？”弟弟一直以為“神仙”就是助人為樂的東西。
    “嗯……”也不過才十二歲的哥哥掰不下去了，趕緊轉移話題，“娘說，我們得趕緊打掃了屋子去迎新年。掃地、掃地。”
    “但是，就那樣掃到‘神仙’們的話，他們會痛的吧？”
    ……
    那個年迎來的不是喜慶，而是一群脫離了大部隊的秦兵。
    怒罵，奸淫，燒殺，搶掠。
    為娘的將兩個孩子藏身在側屋床下，然後轉身跑到屋外阻攔住正欲衝進屋內的秦兵。床底一片漆黑，於一片黑暗中傳來了娘與女婢們的驚叫與哭罵的聲音。哥哥咬緊牙關才沒有叫出來，下一刻捂住了弟弟的耳朵。弟弟尚未知曉人事，隻當是如娘親所說在玩捉迷藏，乖乖任兄長護在懷裏。哥哥抱著弟弟緊緊貼著地麵。娘親的聲音再次傳來：“畜生！秦狗！去死吧！”再然後是男人們愉快的大笑，再之後響起了一聲女人尖利的慘叫……對於哥哥來說，這一刻，他的世界空了……
    “哥哥？”弟弟的聲音將兄長拉回到現世，“你弄痛我的耳朵了。”
    哥哥這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麵，他減輕了力道，但卻並沒有鬆開手，他極力控製自己的聲音：“對不起。子青乖啊，再忍忍。再忍忍，我們馬上就出去。”
    “嗯，我想出去找娘。”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外麵再有響動，哥哥也不敢大意出去，直到聞到木頭燒焦的氣味才意識到不對。
    哥哥喚醒不知不覺睡著了的弟弟，拉著他就往床外爬去。
    爬出了床底，發現屋外一片火光。
    “著火——”弟弟驚嚇到了，張口大叫，被兄長一把捂住了嘴。
    “乖，別出聲，家裏有壞人。”哥哥說。
    然後弟弟哭著點點頭，他想說找娘，可他不敢再出聲。
    男孩護著小孩子小心翼翼地來到了屋外。映入眼簾的是：遍地的屍體，四下的火光！
    那些人…走了。
    再然後，兩兄弟一同看到了躺在院子中間，一身鮮血的娘親。哥哥終於失聲慟哭。弟弟跪在地上摸著娘親的臉，叫：“娘，你起來吧。哥哥說壞人們都走了……娘？你怎麼不理子青啊？……娘，你理理子青啊！”
    弟弟正要去叫哥哥，但哥哥一抹眼淚，拉著弟弟的手就往已然燒著的大門處去。
    小孩子一邊回頭看自己依然一動不動的娘，一邊哭喊著：“娘還沒起來呢！娘不走！我不走！”最後小孩子幹脆抱住了男孩的腿，在地上蹭著磨著哭叫。
    男孩停在了大門前。
    他回身望向自己的家——
    大風吹起，加大了火勢。
    大門在燒著，雞舍在燒著，牛圈在燒著，房屋在燒著，屍體在燒著……他們的娘親在火中燒著！
    哥哥的眼中有血紅火光，他也在燒著。
    他蹲了下來，對著哭鬧中的小孩子說：“子青，這是娘在變的戲法，隻要你聽哥哥的話，出了這門，就能看到娘。”
    “真得…”小孩子從來都是如此相信他的哥哥，但他突然停下了話語，滿臉驚恐地望向了哥哥的身後！
    男孩看到他的弟弟天真無邪的大眼裏有正在下墜的木門大梁的影子！——
    然後，等哥哥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大門外。
    因為弟弟一把推開了哥哥，所以被壓在大梁下的是——不！他詛咒這命運！
    哥哥全身顫抖著跑進了火海，他像是失了魂魄般地看著那巨大木梁下小孩子的身體。
    他絕望了：“子、青…”
    但是弟弟醒了過來，他應著“哥哥”時嘴裏冒出了鮮血。
    這足夠哥哥清醒過來：“子青！子青你乖啊！哥哥馬上救你出來！子青不痛啊。”
    “嗯，子青不痛…”小孩子應道。
    男孩子在火海中奮力抬舉那巨大的木梁……抬不動…抬不動！……為什麼抬不動！怎麼能抬不動？！
    “哥哥……”弟弟輕喚著，他想說，你不要哭，可是，太痛了，說不出來。
    “子青再等等……”哥哥蹲下想安慰一下他的弟弟。
    小孩子說：“哥哥……我對著那些神仙變得灰塵許過願……再過不久，爹爹也許會——”
    ——“神仙們，請讓我的爹爹回來吧。這樣的話，娘親就不會偷偷地哭了；而哥哥就可以繼承一大堆可以買很多糖人的錢，然後，我們在一起快樂地生活。”
    ——浮生一夢，盡可葬於光陰。
    我活著，是因為恨。
    我活著，是回為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