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霍克最終平安的浮上了水麵，他扯下壓力表顯示為零的呼吸器，疲憊的扶著自己小船的船沿緩了幾口氣。大海的威力果然還是不可小覷的，米霍克爬回了小棺材船，伸手抹去了唇邊溢出的血跡。
    盡管已經盡力努力去維持上浮速度和空氣餘量的平衡，最後一段稍顯急切的回遊依舊讓米霍克略感四肢疼痛，胸口也稍有不適，加之之前在深水裏所承受的壓力，這一程潛水不可避免的給他的身體帶來了一些超過負荷的傷害。即使如此，意誌堅定的劍客還是很慶幸他需要潛入的山洞沒有再深上十米，否則並非特別擅長的潛水技能的自己恐怕真的要大傷腦筋了。
    所要付出的代價在估算之內，然而能否得到成果則是完全無法預期的事情。米霍克擦幹了身上的水跡，靜下心來總結這一趟嚐試所得到的信息。
    唯一的退路已經被自己用掉了，比起昨日倉促的發現紅石堆，在氣盡前就不得不潛上來的行動，這一次的潛水至少讓米霍克對那個狹長的山洞有了更清楚全麵的認識。
    米霍克輕輕拔出自己的黑刀，黎前上最嚴重的豁口已經有半個劍身的寬度。劍客的手指一一撫過這柄忠誠隱忍的刀上所有的傷痕，他不確定他的刀能否再支撐一次自己全力的斬擊。
    最大的困難依舊在下次抵達目的地後該采取怎樣的行動，有些事情並不是依靠強大的破壞力就能解決的。
    “隻能使用最堅硬的刀的劍客，反而沒有資格握住這把真正最堅硬的刀。”米霍克低聲重複著恩裏克手記上那句來自劍俠的感悟……那麼真正的資格又是什麼呢？
    先生曾說萬事萬物都逃不過那麼一個規律，時機成熟時自然會深刻的理解它。米霍克相信那置身於百米海水之下的紅石堆也必然存在著某種規律，然而抓住它卻需要一個契機。
    這一如多年前自己忽然領悟了以鋼鐵斬斷鋼鐵的技巧的那一刻——當先生的鋼刀第無數次輕巧的迎頭劈下的時候，少年的米霍克睜大了眼睛，並沒有任何理由，在那個瞬間他無端覺得自己看清了鋼鐵上細密到光滑的紋理。
    米霍克盯住那逼近的劍身，像是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他順著那條紋理清晰的金屬慢慢向上移動目光，看到了先生握劍的手以及整條右臂的動作——隱藏在衣袖裏次第發力的上臂肌肉，漸漸伸開的手肘，堅定而靈活的翻轉的腕部，甚至於每個正調整著道力的指節，它們遊刃有餘到略顯得漫不經心。
    少年覺得這簡直是一種蔑視，他有些惱火的屏住呼吸雙手揮刀盡全力相迎，他並未覺得自己的劍技在這個瞬間有任何的提高，然而在清脆的撞擊聲中，先生手裏的刀平滑的斷為兩截，折掉的劍尖斜斜的刺進了土裏。
    先生意外的愣了一下，而後大笑著鼓了鼓掌：“真不容易啊，才這麼大點就聽到了鋼鐵的呼吸嗎？”
    “我什麼也沒聽到，但我看到它了。”米霍克認真的糾正了問話中的失誤。然而當他拾起地上的半截刀尖凝神細看想要指給先生時，卻發現自己又找不到那一刻驟然出現的奇妙紋理了，少年不知道該怎樣去描述那種狀態，但是他想他已經懂了。
    “哦？你是用眼睛去感受到它的嗎？”先生也不去刨根問底的探究，隻是伸出手來用力揉亂了學生的頭發，“聽到和看到沒什麼分別，沒想到你這麼早就達到這種境界了……恭喜你啦，米霍克！”
    那也像是一扇門，米霍克在前進的路上推開了它，抵達了下一個房間。他能夠通過那雙金色的眼眸看清的東西漸漸多起來，可是無論米霍克怎樣努力，卻再不曾看清陪自己練劍的先生逐漸趨於認真的動作。直到少年長成了英挺的青年，他無需屏息凝神也可以看得到麵前的老人越發彎下去的脊背和臉上如刀刻般的皺紋。
    盡管先生一直笑著說他的學生實在太過優秀，早早榨幹了這把老骨頭裏所有的技能。可是米霍克卻始終慚愧於自己未能進步得再快一點，在他通過實戰證明自己已經超越了老師之前，時間很戲弄人的帶走了這個比拚的機會。
    米霍克坐在自己的小棺材船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最終未能找到任何辦法來解決眼前的難題。他想這大概就是另一扇門，自己需要推開它才能繼續前進，然而即使拋卻了氣瓶和武器的限製，他已經被水壓弄傷的身體大概也不會給自己多於一次的機會再去觸碰那扇門了。
    米霍克不確定如果自己通不過這個考驗將會怎樣，他必然會繼續受傷的身體，他那已經無法再陪伴自己前進的愛刀，他在未來尋求進步的方向……
    為了一把不確定存在的刀賭上這麼多東西到底值不值得？就算米霍克自己在抵達戴斯島前也並不能確定心裏最真實的想法。然而此刻他想他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那把傳說中的“黑刀夜”上了，他想做的事情隻是成功的解決掉那些紅色的巨石，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所麵對的瓶頸——即使自己的刀已經威力大到足以斬壞軍艦，可是卻依然對一堆放在有限空間內的石頭束手無策，它們靜默的橫在原地，揭示著自己的劍法裏所缺失的那種力量。
    米霍克站起身，在舒適的陽光下活動了一下四肢，由胸腹自骨骼傳來的鈍痛像是身體在發出不愉快的抗議。向來生活節製而有規律的劍客是極少這樣肆意妄為的，然而這一次他想他已經不必顧忌這些了。
    如果說為了貪圖一把無上大快刀而死去是愚蠢的，那麼為了追求劍術上的精進，在達成夢想的路上倒下就算是死得其所了。這樣的信念在出海前不是早已經下定了麼？
    米霍克平靜的背好了第二個潛水氣瓶，懷著如果不能解決石堆就讓屍體浮上來的決心，堅定的接上了呼吸器，輕快的躍入了大海中。
    第二次下潛的時間因為熟練而縮短了不少，當米霍克再次在極限的壓力中抵達了石堆邊時，他看著呼吸器上的壓力表，粗略的計算出空氣大概還夠在這百米的水下維持十三分鍾，這次估算並沒有預留上浮的空氣。
    米霍克挑起眉，在揮刀前集中自己的全部精神來觀察眼前的石塊。海水過大的壓力同樣讓他金色的眸子十分不適，年輕的劍客隻肯稍稍眯起眼，並不退縮的努力適應著水壓和黑暗，他希望自己能夠再次“看到”巨大石堆的玄妙之處。
    米霍克不知道自己維持了這樣的狀態有多久，他那雙被世人評價為冷酷犀利的眼睛始終未能看清那個“規律”。間或有幾次他認為自己摸到了些什麼竅門，可是嚐試下手的後果卻是手裏的黑刀又在碰撞中崩壞掉了好幾個碎片。口中再次湧上血腥味道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時間了。米霍克皺起眉咬了咬牙，單手持劍對著石堆硬碰硬的砍下。
    並不算意外，部分崩壞的石堆連同整個山洞像是在長久的睡眠後驟然醒來，不大的空間裏頓時石土四散，迅速汙染了整個洞穴內清淨的海水。米霍克不得不閉起眼，因為勉強發力而愈加疼痛的身體開始有些不聽使喚，一塊落下的大山岩雪上加霜的砸中了他的右臂，幸在水中的浮力抵去了大部分的衝勁，年輕的劍客為他失敗的一賭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米霍克並沒有什麼後悔自己行為的心情，除了這個嚐試，他已然束手無策。沒辦法在渾濁的海水中睜開雙目的米霍克無從判斷這被自己破壞了穩定的山洞已變成了什麼樣子，他隻知道一直忠誠的陪伴著自己的黎前已經斷成了兩截。沉重的黑刀入水之後本已變得輕巧了許多，此時還牢牢被他捏在手裏的半個劍身像是沒有任何重量。
    氣瓶裏也不剩什麼空氣了，米霍克最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後拔掉了呼吸器，在口中的鮮血湧出前抿緊了唇。
    要死了吧？
    米霍克知道自己的這一口氣大概可以屏上三分鍾。大大小小塌落的山石不斷擦過或砸在劍士已至極限的身體上，他開始冷靜思考自己應該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去回憶什麼。
    胸腹骨骼之間無處不在痛楚似乎伸出手拉住了即將從米霍克身邊踱走的時間，他甚至還來得及從容的盤點一下自己整個人生的履曆，然而在無數心念和記憶呼嘯而過的瞬間裏，年輕的劍客卻未曾瞥到任何一個值得留戀的人或事物。
    『這樣也不錯。』他近乎放棄的想到，然而卻還下意識的抓著半截黑刀。
    ……
    “記得我們的決鬥，可別把自己搭在這裏啊！”
    某個滿頭紅毛的邋遢家夥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來，這顯然已經是幻聽了……不過日後那個人一定會嘲笑死相很難看的自己吧？這個念頭忽然挾著一點點微妙的不甘強烈的湧上米霍克的心頭，他握刀的手頓時加了幾分彌足珍貴的力氣。
    紅發那張大大的笑臉仿佛已經出現在了他的麵前，米霍克閉著眼偏了偏頭，用意識無聲的向對方分辨道：“我還活著。”
    他頭腦裏近乎逼真的浮現出了紅發男人臉上張揚的笑意，可是那樣的笑又意味著什麼呢……
    “夢想和承諾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都要永不丟棄的放在心底。”沒什麼機會向誰許下諾言的米霍克忽然想到了這麼句話。他不確定多年前這樣教導自己的人到底是老師還是父親，但是他清晰的記起了那幾乎是自己唯一的一句承諾。
    “我會通過報紙給你報聲平安。”
    米霍克靠著岩壁立直了身體，緩緩睜開了他金色的雙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