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霜-錦夜篇 第四十三章 莫無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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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閑,他也閑,她病,他也病,兩人大多時候常常相對喝藥,喝到想吐,她的病緣於自小被下的蠱毒,可無言的病卻很奇怪,隻是虛弱,卻不見其他大的症狀。
她不知道他是立誌於研藥製藥,最終在大夫這個行業內發揚光大,揚名立萬,還是舍不得她死,用了各種方法來治她的毒,效果如何尚不好分辨,鑒於之前他曾救了她一命,懷著報恩情懷,她隻能硬著頭皮配合他。
若能活著,總是好的,尤其是像現在這樣安安靜靜活著。
藥罐子堆在院子角落裏,到天完全熱起來的時候,已經高高低低,滿滿當當,讓她頗有些惆悵,這院子再亂下去委實有些不像話了。
隻是無言不打掃,她也懶得動,左右就是惆悵一下罷了。
她倒也從未去打聽無言來曆,這年頭,世道如此亂,不少人選擇寄居鄉野以此避世,住到這荒漠裏來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莫無言總是給鳳凰城裏的街坊看病,小有名氣,她漸漸開始幫他一起打理藥鋪,偶爾她問過他,將來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
莫無言不回答,反過頭來問她,“你呢,想沒想過離開這裏?”
她笑了笑,不說話。
轉眼就到七月,流火的季節,午後,錦夜抱著木盆走出房間,迎麵而來滾燙的風,吹起她的長發,莫無言正蹲在院子裏打理藥草,聽見她的腳步聲,轉過臉來,時間好像停頓了片刻。
“阿夜。”
她一身素色長裙,站在院子裏輕輕說:“我要去竹林那邊洗頭。”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灰塵,淡淡的笑:“我去給你打水。”
她皺眉,不經意般的說:“水已經打好了,水壺就在房間裏。”
找了個角落,放下木盆,散開高高挽起的長發,細細黑色發絲落在身後,抬頭是一片片竹葉慢慢飄落。
他將溫涼的水澆在她的發上,手指滑過她的長發,她問他:“你是怎麼在大漠深處栽出這樣一片竹林的?”
她想問很久了,半晌,他才靜靜回答:“若是能用心,就算再荒漠的地方都能造出一片綠洲來。”
抹上皂角,水流一直未停,她不再說話,隻是看著地上落下的一片倒影,修長的,安靜的。
用布擦幹,她一邊擦著長發一邊看他,莫無言挽起袖子站在竹葉下,露出一小截蒼白手臂,幹淨而有力,並不是那種柔弱的形態。
當晚月起,他在院子裏擺了酒菜,她坐在一邊,看著他從屋裏拿出三弦琴來,彈的有點落寞,錦夜問他,今天什麼日子,看上去似乎有些特別。
七月十六,他放下琴輕輕的歎,“今天是我生日,陪我喝酒。”
她笑了,拿起酒杯,碰了碰,酒很烈,一杯接著一杯,菜卻碰的很少,下半夜醉意上頭,她問他,“莫無言,你到底來自哪裏?”
他的笑容有點朦朧,辨不清的樣子,“我來自哪裏有什麼要緊的,今天能聚在一起才最重要。”
她搖頭,“像你這樣的,怎麼會甘心蟄伏山林,你應該去朝堂,去中原。”
他唇邊帶著笑,自嘲的笑,“我曾經認識一個人,一生為國,鞠躬盡瘁,卻因為才華橫溢,性子孤傲,最終卻隻落了個身首異處,他的兒子勸他離開朝廷,他卻不肯,明明有那樣的能力,卻寧願死在朝堂之上。”
聽上去很熟悉,她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說過這個故事,隻是輕輕的笑,她說,“我也曾經認識一個人,才豔絕絕,他父親曾想將家主的位子傳給他,但他為了家宅安寧,孤身援引,寧願父親將家主位置留給自己的長兄,再後來最容不下他的卻仍然是他的這個長兄,而在他長兄深陷危險的時候,他又要不顧性命去救他,隻為了家族可以平安。”
他笑了,“這人真傻。”
她也笑了,有點苦澀,“這世上傻的總比聰明人要多一些。”
“就因為有了這些人,這世界才多少可愛一點,才讓我們有努力活下去的勇氣。”
她小指挑了挑發絲,舉杯,“不想這麼許多了,但願年年有今日。”
空了一壇又一壇,眼前醉了,天邊月亮卻很亮,不知道明年這個時候自己還會不會在,也不知道明年這個時候莫無言還會不會在。
這世上最痛苦的莫過於你明知道生命是一場無法挽救的敗局,卻隻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
日子不鹹不淡,過得就很快,轉眼已是夏末秋至,這宅子裏的藥材終究是青黃不接了,這日,趁大漠風沙未起,無言駕了馬車,問她,去不去鳳凰鎮。
自從摔落華雲道之後,她錦夜走過最遠的距離也就是從她的廂房到柴房,當然中間路過無數個房間,眼下聽見能出門,一時五味雜陳,說不出的感覺。
就好比突然從死人變成半個死人,可以上街供人參觀了。
無言這名字真真是取的好,話極少,一日能說上三兩句,錦夜已覺得榮幸之至,果真,今日除了問她要不要去鎮上,他便再沒開過口,隻是上下打量她兩眼,過了一會又再兩眼。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穿的依舊是赤紅長袍,對襟高領,黑色腰帶,普通倒不能再普通,偏偏他看自己的眼神很是有些莫名,終於忍不住問,“莫無言,你這樣看著我到底什麼意思?”
無言摸出扇子,展開,輕輕的笑:“頭回看你出門,覺得你還挺好看的。”
她愣了愣,不覺也多看了他幾眼,依舊是淺灰色袍子,束起長發,清秀蒼白的臉,她說:“其實你也挺好看的,隻是有些像個女人。”
他怔了怔,“阿夜,不想我們眼光看來挺一致,我看你像個男人,你看我像個女人。”
她驚訝,“我哪裏像男人了。”
無言不答,若有似無掃了眼窗外,又留意了一下她的胸部,刻意停了停,才說,“路很平,你也很平”。
錦夜嘴角抽了抽,勉強保持了平靜淡定的神情。
入鎮,上街,他去他的藥鋪,她覺得自己去了也是白去,便走進隔壁書攤,隨手挑了幾本,拿起來翻翻,隔壁有人在聊天,說的是熙王同寧王之戰,一攻一守,熙王如何一天一夜疾奔數百裏,拿下三城,英勇神武,若熙王入京必定拿下皇位。
她指尖翻著書,心想寧王手段她是清楚的,雖不知慕承軒排兵布陣水平如何,隻是若熙王的鎮北軍真能如此神勇,不過是上京周圍十幾座城罷了,也不會等秋天都快到了,仍未拿下。
這些佳話,不過是說給他們這些百姓閑人聽的罷了。
書攤上倒是有幾本正經書,隻是更多的還是閑書,閨中密室,風月尋情記,居然還有春宮細解圖,良女十八摸之類的,看得錦夜滿心歡暢,默默挑了好幾本,小心揣在懷裏,擱下幾枚銅幣在攤子上,興高采烈的往回走。
秋日陽光明媚,卻不甚熱,心情為之大好,自從不殺人之後,錦夜覺得天天都很舒暢。
能在這裏一天天過下去,直到死去,真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無言回來接她,她大大方方將一對雜書扔在他的懷裏,讓他捧著,她多少個月沒有如此抱著一顆閑暇之心逛街了,或者說她從來沒有過。
無言這次真的無言了,走在街上,無數遍聽見有人教育自家小孩,千萬別學前麵那個人,長得雖是漂亮俊俏,看的卻是這些低俗讀物。
聽著聽著,她心情就越發高興,笑得有些用力,心口筋脈被扯到,疼得牙齒打顫,無言走在她旁邊淡淡說:“欺負我有那麼值得高興麼?”
她轉身進酒樓,“自然是高興的,難得見你一張麵癱臉也會有抽筋的時候。”
立在門口,無言微微一笑,將書往地上一灑,說道:“對不起娘子,小生將你要的書掉地上了,你快過來來幫忙撿一撿。”
錦夜腳下一個踉蹌。
無言要找的藥並非一家店鋪可以尋到,頗有些費事,於是他們決定在鎮上住一個晚上,秋高氣爽,星光明亮。
坐在屋頂看星星,她有些出神,無言問她在看什麼,她搖搖頭,隻是說:“想起很久之前同另外一個人也這樣坐在屋頂上。”
那天他說,隻希望來年這個時候我們都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