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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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蕭木客適時地從後方靠近風樹,一把揪住他左肩的衣料,頭也不抬地沿著原先的路徑往回走:“你沒告訴毛不拔要留意樹上的記號?”似乎知道答案是什麼,蕭木客沒等風樹接腔,語氣變得生硬起來:“他認路的本領很強嗎?我們時間不多了。”
“嘿,你幹什麼?活得不耐煩啦!”風樹揮開蕭木客的手,惱火地理著衣服,半晌才冷冷解答了對方的疑問:“別以為就你會留記號。一個優秀的發丘者,應該養成隨時標記自身位置的習慣。你沒注意到嗎?這一路走來,我跟毛不拔都各自做了標記的。”
“這樣最好,”淡泊的聲氣還是沒有一點起伏,但蕭木客的舉動並不像他的語言那樣平靜。接下來的很長一段路,他再沒有開口,亦步亦趨地跟在風樹後邊,雙目不斷在眾人身周遊移,間或仰頭掃一下白霧彌漫的夜空,眼底蟄伏著某種不辨善惡的深意。
雨勢終於慢慢地小下去,直至微不可覺,四下裏除了飄蕩的霧氣,就隻剩冰寒的夜風以及一大片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黑暗。雖然迫切地希望離開這片密林,無奈六個人裏麵有四個身體狀態不佳,行進的速度怎麼也快不起來。
一行人緩緩前行在雜草碎石之間,僅依靠毛不拔手中那盞提燈帶來些許光亮。昏黃的光線搖曳著,忽明忽暗,似乎隨時可能被黑夜所吞噬;冷風卷著白霧在林間穿梭,帶起一路詭異的聲響,有如野獸垂死的悲鳴,又恍若亡魂在嗚咽;每一株樹木背後的陰影裏,都仿佛藏有不知名的生物,暗中窺視著經過身邊的人;枝幹樹葉交錯投下的黑影,好像會驀然鑽進路人的身體裏,將其最後一絲氣息吸幹。眾人一麵走一麵警戒地左顧右盼,擔心再挪動一步燈光將映出一張超越人類心理承受能力的臉孔。
腳下不停,風樹一直微微昂首,冷睨著斜上方。那些幽冥的青光如蛆附骨,潮水般不緊不慢地從身後湧過來,把六個人包圍在其中,緊貼著每人的身軀悠悠浮動,另一頭則透過上空交織蔓延的枝條,一直連接到深黑的天幕上。
靜靜的看了一陣,風樹發覺,青光並不是均勻地依附在每一個人身上——聚在言不悔周遭的光焰最為集中和明亮,死死貼合著衣服跟發膚,令人感覺那點點青光正徐徐浸入他的身體裏;而毛不拔與劉三情況相仿,青光隻是薄紗一般,一片片披掛在他們肩頭和背心;唯獨自己、蕭木客以及劉大,周身沒有沾上一個光點——青色的光一碰到自己或者蕭木客就退散開去,隻有一圈圈的光暈在後者的鬥笠上沉澱下來,不一時便落滿了鬥笠表麵;劉大遍體閃著點點淡淡的青綠微光,然而,這些光點是自內而外散出的——也許,正是由於這些自身放射的青綠光斑,四麵逼過來的青光紛紛停在距離漢子身體兩三寸處,打著轉兒,不再靠近。
“有趣,”嗜血的嘴角微勾,風樹稍稍合了下眼睛,暗暗思量:“看來這裏真的隻對人類有危險。大笨石可能要遭殃了;毛不拔嘛,不用說;那個失憶的廢物一定是因為塗了那家夥的血,狀況好得多;至於他那不成器的大哥……”右掌不自覺地撫上左臂,風樹感受著布料下麵一圈凸起的硬物,黑瞳染上了淡淡諷色:“跟我一樣,已經被別的東西捷足先登了……”
“喂,”一隻冷冰冰的手倏然壓住風樹的肩膀,同時,身後傳來蕭木客散淡的聲音:“那是毛不拔做的記號嗎?”
“你說什麼?”風樹微微一驚,回過神來,緩了一小步,與蕭木客比肩而行:“哪裏有記號?”
蕭木客稍稍揚起下巴,指了指左邊三四步以外的一顆大樹。
風樹伸了個懶腰,順著蕭木客的目光望過去,隻見距離地麵約摸五尺來高的樹幹上刻著一個歪歪曲曲的圖案,像是一串錢的模樣。“你說呢?”他又好氣又好笑,挑起眼皮橫了蕭木客一眼:“你覺得還有誰會在樹上刻這種東西?”
蕭木客不吱聲,放慢了步子,依然走在隊伍最後麵。
“沒勁的家夥,”風樹咕噥了一句,收起亂紛紛的心事,開始仔細打量沿途的景物。就在幾秒鍾以前,他感到胸腔裏莫名地騰起一股躁動,脊背和頸部的肌肉一陣陣發緊,似乎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在前方等待著自己。
“那裏!你們看那裏!”突然,劉三叫了一聲,驚惶的嗓音讓眾人心跳瞬間加速了一拍。“那、那個……”抱著身邊同伴的手攬得更緊了些,漢子抬起另一側胳膊,衝著近旁一株叫不出名字的樹木,身體跟聲音一樣不停打著哆嗦。
幾個人全部站住了。此時,毛不拔手裏的提燈正好把一束光投射在那棵樹上。輕晃的燈光裏,樹幹上赫然凸顯出一個異樣的輪廓來:一時看不分明,但他本能地覺得那是某種不屬於自然界、原本也不應該在一株樹上見到的東西。“在這麼高的樹上……不太可能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吧?”缺乏興致地,毛不拔如是說,昏沉的眼睛裏卻忽而綻出一抹精光,高高擎起提燈,照向樹幹上部。
襯著昏黃的燈光,一株高盈兩丈、直徑接近三尺的巨樹在眾人麵前現出“原形”來。大樹粗壯的樹幹上釘著一隻小小的草人,通體不足一尺,被三根銅釘固定在樹幹高出地表九尺左右的部位——胸口正中插著一支小拇指粗細的銅釘,雙眼各插著一支略小些的,釘頭隱隱泛綠,似是年代久遠,但草人盡管肮髒破舊,畢竟沒有腐朽。草人往下一尺遠的樹皮上,深深攜刻著一個古怪的文字,刻痕看起來很新。
“唉,怎麼是個光溜溜的草人啊,要是像先前那種該多好!”毛不拔失望地搖搖頭,垂下手中的燈,拔腿欲走。
“等等,”劉大倏然出聲。躊躇片刻,他咽了口唾沫,死瞪著刻在樹幹上的那個符文,幹枯的語聲明明白白傳遞出內心深處的畏懼:“那個……草人……下麵那個……刻的是一個字嗎?那……是個什麼字?”
“殺,”蕭木客從容淡定的聲線接過了話頭:“那個字,是商代文字裏麵的‘殺’字。”
像是一塊巨石投進了池塘,蕭木客的話給本來就惴惴不安的人們帶來了難以言喻的恐懼感。一陣使人窒息的寂靜過後,“啊——”不知誰先叫了出來,這一下,如同打開了一道閘門,一時間茂密的樹林裏驚呼聲此起彼伏。
“都給我閉嘴!”風樹低喝一聲,音量不大,卻散發出威懾人心的魔力。冷鷲的黑眸逐一掃過身前驚慌失措的四人,最後落在那棵妖異的大樹上,他清了清嗓子,鄙夷道:“一個字就把你們幾個嚇成這樣?”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仿佛顯得有些尷尬,隔了幾秒鍾,才冷冷續道:“犯不著鬼哭狼嚎的。這個字,是我刻的標記。”
“這樣啊,”毛不拔沒有太大的反應,一臉倦容,半眯著眼睛:“爺,你早說嘛,別耽誤大夥兒行程……”聲音漸漸小下去,他打了個嗬欠,把燈調整到合適的角度,準備繼續趕路。
餘下三人聞言立時大大地鬆了口氣,不知是膽量不足還是精神不濟,竟沒有誰對風樹口出怨言。眾人定了定神,重新邁開步子,按照之前的順序一個接一個緩步前進。周圍再度被一股幽靜中透著緊張的氣氛所籠罩。
成功驅散了旁人的驚懼,風樹自己心中的陰影卻漸漸擴大。輕輕地抽出寶劍握在掌中,他把步調放得更緩了,認真端詳著走過的每一棵樹,還不時地轉過頭去向後張探。又行了數十步,他再次回望身後,不期然對上了蕭木客那雙暗灰色、沒有波瀾的眸子。對方沒有移開目光,也不作聲,睫毛抖了抖,眼底現出詢問之意。
風樹使了個眼色,刻意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側頭平視前方,將聲量壓得極低:“事情有點不對勁。”
蕭木客的神態跟動作都沒有變化,口唇微動,以僅有風樹能聽到的語聲道:“怎麼了?”
風樹遲疑了一下,靜靜地行出幾步後,才回以耳語般的嗓音:“我們來時……你有見到那個草人嗎?”
“沒有,”蕭木客淡淡地答道:“不過我也沒特別去注意那棵樹。興許當時沒看見。”
“可是……”風樹腳下微頓,倏地側轉身體直視著蕭木客,語音低沉,眼神古怪,仿佛在暗示著什麼:“我很肯定,我刻記號的時候沒有見到那株樹上懸著草人。那麼邪門的玩意兒,我不可能沒有注意到!”
“是嗎?”蕭木客還是很平靜,手掌輕輕貼上風樹的後背,推著他向前走去:“你是說,那隻草人是我們走後才釘上去的?”
“怎麼可能?”風樹搶上前一步,躲開蕭木客的手,仍然將聲音放得很輕,卻不難聽出其中包含的那份沉重:“雖然草人沒有朽壞,但你細心觀察那幾枚銅釘和周圍的樹皮……”
“沒有半點移動過的痕跡,”垂眼盯著手裏那柄淡青的劍,蕭木客接口道,臉上終淡淡的:“那草人至少最近十幾年沒挪過位置。”說完這句話,他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驀地住了腳,揚起麵龐,四下梭巡著,眼底現出深思的神色:“等一等。”
風樹挑了下眉,稍稍挺起長劍,在原地站定。餘下幾人也跟著定下步子,就著行走時的隊列立在不遠處。提燈發著微弱的光,映出每個人蒼白疲憊的臉孔,周圍安靜得詭異,甚至沒有人詢問蕭木客停下來的原因:言不悔弓起身體,雙手抵在胃部,眼神飄忽,死咬住沒有血色的嘴唇;兩個蓑衣大漢緊靠在一起,弟弟近乎吊在兄長的胳膊上,似乎失去對方的支持就會軟倒在地,劉大卻肢體僵硬,呆愣地看著前方,眼珠久久不轉,眼皮也不眨一下,盲人一樣;毛不拔一手掌燈,一手托腮,睡眼惺忪地望著腰間錦囊。
“開始覺得有問題了?”看定蕭木客,風樹不鹹不淡地問道,眼睛裏閃過淺淺笑影,狡黠的,摻雜著一絲得意和揶揄,也有擔憂和凝重。後者慢慢側過麵龐,與風樹對視著,半晌,兩人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眸光。
眼角帶上了淡淡寒意,風樹偏轉臉,盯住左手邊一棵不甚高大的樹木,沉聲道:“看那邊的樹,上麵又是個‘一串錢’的圖案,跟上一個隔了差不多三四丈。我留的記號大概彼此相距一丈半,按說附近應當能找到兩三個的,但自打經過那棵釘草人的樹……”無聲地歎了口氣,他搖搖頭:“就再沒看到了。”
“我大約是隔兩丈做一個記號,”冷冷掃視著身邊參天的大樹,蕭木客一字一字地說,瞳光越來越凝聚,到後來已是銳利如刀:“回想起來,我也好長一段距離沒見著自己的標記了。”靜默了一會兒,他抬手正正頭上的鬥笠,厲聲道:“馬上倒回去。”說著,他一旋身,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語調變得更加冰冷:“跟在我後麵。先退回發現草人那裏再說。”
撥開垂到麵上的亂發,風樹牽了牽嘴角,欲言又止。眼看蕭木客清臒的背影漸行漸遠,就要隱沒在彌散的白霧裏,他終於跺了下腳,快步追趕過去。其他幾個人早就無法清醒獨立地思考什麼了,見到身前的人挪動,便機械地跟在後麵,至於身處何地、要走向哪裏,似乎都已不再重要,隻有毛不拔暈乎乎地問了一句:“蕭爺,黑燈瞎火的,您看得見路嗎?要不要租一盞燈?我給您算便宜點,五個銅貝!”
穩健地走在蕭木客後方兩三尺遠處,風樹一邊掃著周遭的叢林,一邊壓低了嗓子道:“哎,你到底怎麼想的?有人在搗亂嗎?模仿毛不拔的記號,打算把我們引到什麼地方?”低徐的話語中挾著自己才聽得出來的顫音。不妥的感覺迅速攀升,他知道身體的防禦機能正警鈴大作,可是找不到具體緣由。伸出舌尖潤了潤嘴唇,他還想說點什麼,卻發不出聲音來,脊背已經泌出了一層冷汗,握劍的手心也滑膩膩的。
蕭木客沒有接話,默默地拔出劍,又朝前走了幾步,一下子定住了,卻是答非所問:“我們看到那個草人以後又往前走了不足四丈吧?現在我們已經倒回至少五丈了。”
“我注意到了,”風樹擠出一絲苦笑,止住步子,舉目四顧:“一路過來你有看到任何標記嗎?不論是誰的。”
蕭木客搖搖頭,語音中夾帶著前所未有的寒氣:“就連之前看見的毛不拔那兩個記號也不知所蹤了。或者說,我們現在走的根本就是另外一條路。”停了一停,他微喟一聲,麵無表情地糾正道:“事實上,我們來來回回三次,走了三條不同的路。”
齧咬著左手大拇指的指甲,風樹微微冷笑:“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問題在於……”笑容漸漸收斂,他眯起眼睛,眺望著白霧中朦朧的樹影:“為什麼會這樣?又是某種古怪的陣法?還是那個一路尾隨著我們、又從不露麵的‘老朋友’在‘惡作劇’?”表麵上不動如山,他心底卻充斥著深深的疑問:“那棵樹,那個草人,那個標記……根本不像什麼陣法。難道真的有人冒充大家的記號?但刻在草人下邊那個字的的確確是自己親手所為,我不會認錯的!這一切究竟該怎麼解釋?”
“那裏……有什麼東西。”蕭木客依舊凝注著不遠處掩映在大霧裏的樹叢,眸中閃著清明的光:“過去看看吧。該來的終究躲不過。”說罷,他舉起手中的劍,一馬當先地闖入了前方白霧籠罩的未知世界。
這個時侯,四周飄蕩的霧擁有自我意識一般,慢慢厚重起來,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片茫茫的白色。半空中湧動的青色光芒,依然圍繞著眾人打轉,被白紗樣的霧氣蒙著,越發染上了幾分凶險不祥的色澤。
“你們幾個廢物,自己當心著點,別給本少爺添亂!”瞟了下身後動作僵化、眼光迷茫的四人,風樹冷森森地囑咐道,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與輕蔑。濃厚的霧氣飄移著,猶如一堵堵白色的牆,從四麵八方壓過來。他不禁感覺一陣暈眩,胸口也微微發悶——並非生理上真正的不適,隻是一種來自第六感的預警。深吸一口氣,他沉著臉,小心翼翼地將長劍橫在胸前,一步步靠近前方被濃霧模糊了的身影。
蕭木客其實沒有走出太遠。此時,他正背向眾人兀立於一簇草叢中,頭部稍稍昂起,一動不動地仰望著麵前一株有點傾斜的大樹。
“你發現什麼了?”兩排深黑的劍眉糾結起來,風樹四下掃了一圈,確認沒有異狀後,才緩緩挪動腳步,挨到蕭木客身邊,仰首看向包裹在濃霧裏的樹冠。白霧緊一陣,又略散開些,反複不休,一丈開外的物體都在霧中時隱時現。風樹狂傲地一笑,視線在大樹茂盛的枝葉之間滑動,遽然,一個人形晃進了他的眼簾——那人像是懸浮在白霧裏,輕飄飄的,隨著夜風一陣陣左右擺蕩;然而,對方的體態看起來絕不像沒有多少重量的樣子,腰腹部異常的腫脹,身上濕淋淋的蓑衣已經被撐到極限,從胃部撕開了一條口子,露出一截辨不出顏色的衣擺;腦袋略為前傾,半長的發絲垂了一頭一臉,亂蓬蓬的;周身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怪味;一截淺粉色的繩索繞在其頸項之間,另一端連著樹枝。
“上吊死的孕婦?”風樹下意識地瞥了蕭木客一眼,微感錯愕,但他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孕婦怎麼會跑到這種地方來?而且……”凝思片刻,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上前幾步,定在與那個“人”相距不到一尺的地方,鑒賞古董一般細細檢視半空中形容可怖的屍身。瞳光最終落在對方穿著靴子、足尖繃得很直的腳上,他吹了聲口哨,閑閑地評價道:“這具屍體身高將近八尺,再加上手腳的尺寸……無疑是個男人。看他衣著裝扮,跟我們今個遇到的那群漢子倒挺像。估計是縊死的,目前不清楚死亡時間。我最不明白的一點,就是他的肚子……跟身體其他部分太不協調了,究竟是什麼緣故……”說到這裏,他竟試探著伸出手去,用劍柄挑開了屍體遮麵的長發。
頭發下麵確是一張壯年男子的臉,死白的皮膚,其上隱隱泛起一片片淡綠色樹枝狀的紋路,整張臉腫脹不堪,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模樣。死者雙目大張,眼白散布著大大小小的血斑,嘴唇不自然地扭曲著,露出裏麵淡棕紅色的牙齒,整張臉呈現一種似笑非笑的妖異表情,一些黑紅色的泡沫不時從他的口鼻中溢出來,發出肉類腐爛時特有的惡臭,但其中又夾雜了一絲怪異的、說不清來源的氣味。
忽然,一陣參差不齊的叫聲從背後傳來。風樹厲眸一眯,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正要開口喝止,隻聽一聲刺耳的驚呼蓋過了其他人的聲音脫穎而出,尖銳得像是小刀刮過玻璃,險些劃破他的耳膜。
“天,哥,你看,你看哪!那個人……那是、是邱老四吧?”發泄似地,劉三扯開了嗓子大嚷著,一手捂著眼睛,另一隻手死命揪著兄長的衣袖。此時,他們兄弟倆與毛不拔、言不悔恰巧行到蕭木客所站立的位置,四人剛剛住了腳,默契地圍繞在唯一的光亮——毛不拔的提燈周圍。
“不要表現得好像第一次看見屍體,”風樹甩了下頭,向兩個蓑衣大漢投以一記淩厲的眼神:“其實,你們兩個都殺過人吧?如果一再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把你們變成不會說話的死人。”重新望向冷風裏輕晃的屍身,他烏漆如墨的瞳孔越發深邃起來,黑沉沉的不見一點反光:“你們倆認識這家夥?”
劉大咬著唇,抬眼瞟了下掛在樹上的屍首,麻木地擲出兩個字:“是他。”言畢,他深深地埋下頭去,再不肯吐露什麼。反倒是他那個瑟瑟發抖的弟弟,在止不住的牙齒撞擊聲伴奏下,為眾人說明著:“那屍體……應該……是……是邱老四,他……一個月前……跟我們一起……坐船來島上的……他、他、他……他大概是……十天……或者……半個月以前……進了這林子……”
“你沒記錯?”目光鎖定屍體麵目全非的臉,風樹指著皮膚上那些樹枝似的綠色紋路和口鼻周圍泡沫一般的黑紅液體,神情自若道:“通常來講,出現這種狀況的屍體,死亡時間應該在兩到四天以前。”
“我們是……最後……一批了,”劉三兀自抖個不停,一臉要哭出來的表情:“再早一批弟兄,是……七天前……進林的。也就是說……邱老四他……進到這裏麵……最少……也該有七天……但我……記得……他是……再往前……一撥的……”
“這麼說來,”風樹若有所思道:“這家夥是在林子裏困了好幾天之後才被那些‘東西’害死的。”
“繩子,”一直靜靜端詳屍身的蕭木客猛然出聲,脫口的卻是一個莫名其妙的詞。
“繩子?”在唇齒間咀嚼著這個詞語,風樹倏地渾身一震,某個思緒一下子炸開來,打量的視線一寸寸下移,最後滑到了屍體頸間的繩索上:一根粉紅色、滿是皺褶的繩子,死者脖子上勒了幾圈;不同尋常的是,繩索沒有打結,也覓不到頭尾——上端繞過樹梢,又纏回了屍首身上,與另一端絞在一起,環繞脖頸幾匝後,繩子的兩頭都鑽進了領口,隱沒在蓑衣底下。
邪氣的瞳眸中浮上一抹隱憂,風樹跨進一步,持劍的手緊了一緊,複又鬆弛下來。有一刹那,他產生了想要割開屍體外麵的蓑衣一探究竟的念頭,但腦海中某個角落立即響起一把警告的聲音。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很輕易就順從了對方。
低低地歎了口氣,風樹慢慢轉動身體,一麵調整站立的方位尋找最佳視角,一麵凝神觀察環在屍身上那段肉色起皺的繩索。“那……是繩子嗎?”冷冽的聲線中摻入了緊張的味道,他發覺眼前很粗的、肉粉色的繩子上,自己一開始以為是皺紋的隆起物,事實上是凸出的血管,甚至湊得很近時,還能感受到極微弱的、有節律的脈搏般的鼓動,似乎有血液正在其內流淌。
定了定神,風樹不動聲色地退回蕭木客身旁,沉緩道:“那不是繩子,像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那玩意兒……你認得嗎?”
蕭木客斜了風樹一眼,麵無表情道:“有點像嬰兒的臍帶。但是……”
“爺,你跟蕭爺神神秘秘的,商量什麼呢?”毛不拔打斷了蕭木客的話,大夢初醒般迷瞪著雙眼,看看風樹與蕭木客,又看看吊在枝頭上隨風輕擺的死屍:“咳,繩子有什麼好研究的?這是用來上吊的!這種不祥之物,就算是最上等的絲綢,也賣不起價了。依我看,還是把這屍身放下來搜搜看,說不定他身上帶著錢袋、玉佩什麼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那一對小眼睛裏放出的光芒卻愈來愈懾人。下一秒,毛不拔一個箭步搶到屍體前,縱身向上一躍,同時,右手順勢抽出腰刀,瞄準了連接屍首與樹枝的繩索,高高地揮起。
蕭木客麵色一變,吼道:“別亂來——”最後一個字的尾音還在空氣中回蕩,他的身形已經橫在毛不拔與屍體之間,好像他一開始就站在那裏,從來沒有移動過一樣。
不經意似地,蕭木客肘部略略向後屈起,將毛不拔撞得整個身子歪向一側,直直摔了出去。伴隨對方一聲拔高的慘叫,提燈砰然墜地,周遭頓時被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覆蓋了。接著,一陣沉悶的碰撞聲、枝條折斷的噪聲、“嘩啦嘩啦”的樹葉搖曳聲、其他人紛雜的腳步聲、驚疑的問訊聲接踵而至。一時間場麵有些混亂。
一片雜音中,風樹仿佛聽到誰怪叫了一聲,但也許是想到他剛才的威脅,隻一聲就住了口。“這些家夥,早該有人教教他們什麼叫做‘閉嘴’了!”漫不經心地抱怨著,他優雅而警惕地環顧身周,猶如一隻獵豹正在巡視著自己的領地。
事先沒有任何征兆,風樹的兩側眼皮突然一齊狂跳起來,視野中的物體也隨之晃動不止。接著,手臂傳來一陣熟悉的被勒緊的疼痛,胸口像被什麼擠壓著,暈眩感與嘔吐感洶湧而來。“該死,”眸中閃現不悅與不安的神色,他狠狠按住額角,將眼皮向斜上方拉扯著,在一片天旋地轉當中尋找蕭木客消瘦的身影——沒什麼特別的緣故,他隻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不料,視線剛剛碰上對方那有若死水不興的五官,幾點微溫的液滴不知從何而來,一下子射進了他圓睜的雙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