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11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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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軍營。已過正午,三月的陽光照在身上是那種暖洋洋的愜意。
    一位麵如桃花,異香撲鼻的美人,正向著風樹的屋子走來。他低著頭,手持一方粉白繡花的絲帕,遮住大半張俏臉。行至門口,卻見兩個侍衛已經站在門邊,美人皺了下小巧的鼻子,嬌聲道:“怎麼了,醜八怪表哥還沒起來?這可是百年不遇的奇跡啊?不會是死在裏麵了吧?”
    美人名叫玉無瑕,是風樹的遠房表弟,也是風樹最鄙視、最厭惡、最想殺之而後快的人,也許還是天下第一潔癖與自戀狂。
    自許天下第一美人的他,自打第一次見到風樹,就稱呼其為“醜八怪表哥”。事實上,玉無瑕固然生得極美,卻沒有一絲英氣,他的美隻能用柔媚嬌俏來形容。換句話說,隻能從服飾上認出他是男人,如果換上女裝,肯定會被選入宮去做妃子。
    玉美人不像表哥,他從小博覽群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其寫得一手好字。他生平愛的是讀書寫字,做詩賦辭,賞花觀月,品鑒古玩……但他最愛最愛的,還是洗澡和照鏡子,以及……顧影自憐。他很瞧不起風樹,認為這個表哥沒風度沒品味,是個隻會用暴力解決問題的野蠻武夫。
    當然,完全可以想見,風樹更加討厭這個成天沒完沒了地洗手洗臉洗澡、遍身熏香、說話拿腔拿調的娘娘腔表弟。不止一次地,風樹賭咒,父親死後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玉無瑕。
    玉無瑕的父親玉澤,當年在道上也是與無愛黑龍齊名的盜墓高手,表兄弟兩個經常合作,關係不錯。但自從玉家表弟娶了個如花似玉的妻子後,就金盆洗手改行做古董生意去了。也許是為了忘記那段不光彩的經曆,玉澤竟像跟無愛黑龍斷絕關係似的,再沒什麼聯係。直到五年前,孤兒玉無瑕帶著父親留下的書信找上門來,投靠無愛黑龍。
    至於玉美人成為孤兒的原因,實在是……匪夷所思。事情是這樣的:一天,玉無瑕的母親(應該是一位風華絕代又異常完美主義的佳人)剛從街上回來,還未沐浴更衣,不想丈夫提前回家。見了娘子,玉澤隨口玩笑道:“今天娘子怎麼一身汗酸味?還不快去洗澡?”說完即到書房算帳。在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後,回到臥房的玉澤發現——妻子已經服毒身亡,死時憂自妝容整齊,麵如桃花。愛妻情切的玉澤悔恨不已,留了一封遺書托孤給表兄後,毅然為妻殉情……
    那日,聽完玉無瑕這段令人難以置信的述說,無愛父子都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還是玉無瑕抽泣著說:“美人殉美的決心,是比戰士殉國的決心還要堅定的。”當時,玉美人的目光中寫滿了崇敬與向往……
    站在門兩側的侍衛對望一眼,都不敢吭聲。於是玉無瑕便輕啟朱唇,聲音有若鶯啼燕囀:“醜八怪表哥,你爹正設宴款待魯君派來的使者,讓我們倆一起去招呼客人。”
    等了一會,屋裏沒有回音,玉無瑕不禁有些奇怪。他知道這個“沒有絲毫美感也絲毫不懂美”(玉美人的個人意見)的表兄,可不像自己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生活極有規律的風樹,除了出去“幹活”的時候,必定四更就起身練功,然後招集士兵開始訓練。
    想到這裏,玉無瑕搖了搖頭:“起那麼早,眼睛會有血絲的,我美麗的眼睛要有了血絲,可就不美了。”像是想到了自己不美的樣子,玉美人一驚,再次搖了搖頭:“如果不美了,還不如死了的好呢!”
    就在這時,門開了。風樹陰著臉,雙手環抱在胸前,冷峻的眼睛充滿了殺氣。
    無視表哥的眼神,玉無瑕嫋娜地轉過身:“走吧。”說完徑自走在前麵。
    中午的陽光明媚得有些晃眼,玉無瑕厭惡地皺起蛾眉,把絲帕拿得更高些:“該死的太陽,唉,我美麗的皮膚……”
    風樹默不作聲地跟在表弟身後,似乎看不到也聽不到眼前的一切,甚至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什麼。平素總是射出堅定眼神的眸子,此刻卻沒有焦距,仿佛不知道應該望向哪裏。今天的風樹,其實一直活在昨晚的樹林,記憶被定格在了那一刻,眼前揮之不去的,是白衣人不帶感情的雙眸,和沾滿了鮮血的月白色衣袖,以及那隻莫名失蹤的神怪麵具。
    國君遣使前來……雨水衝塌的土丘下發現斷裂的古玉……私闖軍營的白衣男子……風樹不知道這一係列事件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關聯,但所有事情都在幾天之內接踵而至,他沒有辦法不去懷疑——一連串偶然的背後,會不會隱藏著什麼陰謀:“至少我挖到那塊玉石純屬偶然,而且……隻有石先生一個人知道。可是……他行動不便,外表又引人注目。假如他離開自己的住所給誰通風報信,一定會有人看見的。不,根本就沒有道理!我懷疑那兒有墓葬不過是一兩天以前,其實我什麼都不確定,怎麼會有別人……除非……”
    微溫的風撲麵而來,帶著股甜香,直鑽入風樹的鼻腔裏。頓時,一陣刺癢將他拉回到現實之中。瞟了下身前的玉美人,風樹擰起眉,緊緊按住鼻梁骨,卻在一霎覺察了什麼而抬起頭來:氣味。是的,他知道是什麼讓自己對白衣人產生熟悉感了——對方身上有淡淡的土腥氣——跟自己以及軍營中大多數人一樣。那是經年接觸泥土的農夫或者盜墓者身上才有的氣味,極淡,幾乎無法觸動常人的嗅覺,卻洗不掉,就像某種烙印。
    “那家夥的身手氣質,當然不可能是種地的,那麼說……”風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是同行?”
    宴會並不在軍營中舉行,而是設在不遠處的望古台上。兩人剛走進高台上的殿宇,就看見一個年過半百、胖乎乎的老頭迎了上來。老頭穿著深衣,圓臉上掛滿細密的汗珠,但他還是和藹地笑著:“少將軍,表少爺,你們總算來了!快隨我去更衣!”
    “師父,”風樹草草行了個禮,看上去更像是晃了一下腦袋。
    玉美人用食指繞著自己微微卷曲的長發,問:“要換什麼衣服,軍師?”
    老頭笑道:“自然是深衣。”
    這個胖墩墩的老頭正是無愛黑龍的軍師——毛相遠。他不僅熟悉軍務,用兵用神,而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於占卜籌算、奇門遁甲、玄學異術……也無所不通。到了哪裏隻需看看山勢地形,稍加測算,就能定準墓穴的位置,從無差錯;對於對付墓中可能遇到的種種邪物,也頗為得心應手,因而深得無愛黑龍器重。風樹從小就拜他為師,跟隨他學習排兵布陣和盜墓必備的種種奇門異術。跟石庸不同,毛先生從不恃才傲物,他成天樂嗬嗬的,非但對無愛黑龍恭恭敬敬,也從不在風樹跟前擺老師的架子,即便與普通士兵談話,都是一臉親切的笑容。
    然而,對於離經叛道的風樹,師父的好脾氣並不能贏得更多的尊敬。他看也不看毛先生一眼,徑直向前走去,隻扔下冷冷一句:“我穿不慣那種東西。”
    玉美人嫋嫋婷婷地跟上去:“那種衣服醜死了,我才不要穿!”
    “哎,就穿一會兒——”毛先生胖胖的臉上流下了更多的汗水,他一麵擦汗,一麵跟在後邊不住地歎氣。
    “對了,”忽然想到了什麼,風樹停步回身,掌中托著一塊墨綠色半透明的碎玉:“師父,幫我看看這東西。”
    “現在?”毛先生愣了下,視線落向徒弟手裏的玉石,臉上少見地沒了笑容。他慢慢伸出手去,捏起玉塊,迎著陽光緩緩轉動,好一陣,才將玉石還給風樹:“在哪兒弄的?”
    風樹不答反問:“怎麼了?”
    毛相遠摸著自己短短的胡須,聲音前所未見地陰沉:“這應當是一件玉雕的一部分。看這玉的質地、刀工,大約屬於商代中期。不過……我總覺得這東西透著股邪氣。這墓在什麼地方?”
    “我隻挖到這塊玉而已,”風樹還是沒有正麵回答師父的問題:“連夯土都沒找到,根本不能確定是不是墓。”
    “應該是吧,”毛先生將音量放得很輕,怕嚇到誰似的:“我能感覺好多死靈聚集在那塊古玉周圍……隻怕那墓有古怪。少將軍,你可不要輕舉妄動。人造出來的機關暗器,我相信沒什麼你對付不了的,我就擔心那墓的布局……可能很邪門,又或者裏麵會有什麼厲害的邪物……”
    風樹不置可否,隻是扯出一抹譏誚的微笑,轉身就走。
    大廳。陳設簡單莊重,四周擺著鍾鼓之類的樂器,卻因為並非國君親臨,一律設而不奏。無愛黑龍正向文公的使者孔大夫頻頻勸酒。
    孔大夫端著盛滿酒的青銅爵,一副看似漫不經心的神態:“唉,近來國都發生了一件大事,將軍可曾聽說?”這套青銅爵是商代古董,圓體的器身,壁有加厚,這是商朝時爵的普遍特征。
    無愛黑龍輕輕搖頭:“這兩年我從未踏出軍營一步。”頓了下,他低聲問:“是什麼事啊?該不會又要出兵打仗了吧?”
    “那倒不是,”孔大夫盯著無愛黑龍,沉聲道:“散大夫一家幾十口到城郊祭祖,被野獸咬死了。將軍,你認識散大夫吧?”
    “說來慚愧,”無愛黑龍輕歎一聲:“朝中大臣我一個也不認識。我們這些在外駐防的軍官不奉召哪能到國都去啊?我都這把年紀了,一次也沒去過呢。曲阜城裏一定很繁華吧?”
    “當然,”孔大夫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並非文公或者南宮錯的心腹,自然不了解散家命案的真相。但他一貫散大夫政見相合,尤其是在如何處置望古台的軍隊一事上。因此,他很難相信散家的慘劇如國君所言那般簡單,更不相信鬼怪作祟之類荒謬的傳言。毫無疑問,有人在挾怨報複。借著此次出使,他不斷向無愛黑龍探問散大夫的死因,對方卻一直搖頭裝傻,他不由暗暗心急。兔死狐悲,同為一朝大夫,無愛黑龍敢對散大夫下那樣的毒手,又難保會對他怎樣呢?
    這時,一名士兵報道:“兩位少爺來了。”話音剛落,玉無瑕和風樹已經走了進來。孔大夫不由眼前一亮——好一對美少年,但兩人的衣著隨即讓他拉長了臉。
    當時中原最流行的服裝是深衣,猶如將一幅三角形的大布繞在身上,再用腰帶束住;底下不穿褲子,僅有跟綁腿差不多罩住小腿的脛衣;腳上是絲或麻做的鞋幫很低的履,或是笨重的、硬底不能彎折的木屐。一身這樣的衣飾自然是行動拖遝、不利騎射——這也是先秦時代特別講究禮儀的一個原因(否則容易走光)——因此才有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但在其他諸侯國,人們仍普遍穿著寬袍大袖的衣服,守舊的魯國尤其如此。
    而此時風樹一身純黑的、像胡人那樣的短衣長褲,緊窄合身。玉美人則身著自己縫製的藍紫色紗衣,樣式不男不女,布料薄得幾乎透明,且領口極低,露著雪也似的大片胸脯。兩個人都散發不束,玉美人發色偏金,有點自然卷的樣子,肩部以下的頭發都一綹綹打著卷兒,看在孔大夫眼裏,真如妖孽一般。
    “哼,”不便直斥主人,孔大夫重重放下銅爵,刻意用眼角瞟著風樹與玉無瑕,並不時從鼻腔裏發出不屑的聲音。
    無愛黑龍略顯尷尬地站起身來,指一指風樹,道:“這是犬子。”說完示意兒子給孔大夫行禮。但風樹巍然不動,墨黑的眸子直直盯著一個地方——孔大夫身後一個白衣的年輕人。
    看著那雙疏離冷淡的眼睛,風樹也分辨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許多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他突然有了一種直覺:昨晚與白衣人在樹林中相遇,好像不是偶然,而是刻意的安排。
    “風樹!”無愛黑龍一聲大喝,嚴厲地瞪著兒子:“還不快向孔大夫見禮!”
    並不理會自己的父親,風樹徑直向月白衣衫的年輕人走去,在他與孔大夫的幾案前站定,淩厲的眼神居高臨下注視著對方。
    感受到風樹如刀的目光,無愛黑龍、孔大夫與玉無瑕都詫異地望向他,被他瞪著的人卻依舊麵無表情。
    風樹寒著臉打量了白衣人一陣,猛地轉向孔大夫,唇角微勾,陰陽怪氣道:“不知這位兄台怎麼稱呼?”
    十分不滿風樹的無禮,但孔大夫仍麵帶微笑:“這位是南宮大人最為器重的門客——蕭木客,相爺特意讓他陪在下一起來的。”
    “木客?”風樹與無愛黑龍皆是麵色微變,暗自驚疑:“怎麼叫這種名字?”
    木客,在先秦的傳說裏是一種“山棲之精怪”,非鬼非妖,是深山裏孕育出來的。據說,木客的外形跟人很相似,而且語言相通,隻是長著鳥一樣的爪子。它們“性食木子”,所以“壽逾古木”,也就是說幾乎長生不死。
    身為世代以發塚為生的古老家族的傳人,無愛黑龍與風樹對這些神鬼妖怪的傳聞自然不陌生。無論父子倆多冷血多厲害,作為一個盜墓賊,總不希望遇上什麼邪物。
    “原來是蕭兄啊,”風樹一怔之後又恢複了那種挑釁的表情。邪魅地一笑,他略略提高了聲音:“這位蕭木客兄該不會是啞巴吧?”
    “不得無禮!”無愛黑龍狠狠瞪了兒子一眼。
    “哼,”風樹一甩頭,走到父親左手邊的幾案前坐下。
    無愛黑龍歎了口氣,無奈道:“這個逆子我也管不了了。”語畢指著玉無瑕,“這是我侄兒,我一直拿他當親生兒子看待的。”
    玉無瑕嫋嫋娜娜上前行了禮,然後嫵媚地絞弄著手中粉白色的絲帕:“我叫玉無瑕,如花似玉,完美無瑕。”
    霎時,文公的使者——魯國最善言辭的孔大夫,在玉無瑕簡短的開場白麵前,瞠目結舌,半晌發不出一點聲音。但更讓他無語的是玉美人接下來的話。
    “您別這樣子呀,我都不好意思了。”玉無瑕嬌柔地笑著:“真是的,我平時都不敢上街,別人總呆呆地看我。唉,有的時候,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情。”說著,美人的秀目中透出一絲哀怨,緩緩垂下頭去。
    這一下,孔大夫沉默也不是,分辯也不是。無愛黑龍趕緊把話題叉開,“無瑕,你知道嗎?這位孔大夫可是仲尼的後人呢!”
    “真的嗎?失敬,失敬,說起大夫的祖上那可真是無人不知……”玉無瑕輕輕的扇著絲帕,微笑著說。
    “你知道就不該這樣跟人講話,”孔大夫心想(玉美人跟身為使者的孔大夫說話時的種種行為,顯然不合乎孔子所提倡的“禮”),臉上卻不得不擠出點笑容:“過講……”
    “哼,”風樹倏地發出一聲冷笑:“孔丘是很了不起,‘誨人不倦’,他所講的‘禮治’也很有道理。隻可惜……不就是因為他招收平民學生,破壞了‘學在王官’的製度。貴族與平民的界線不再是那麼難以改變,於是乎,他老人家認為已經‘禮崩樂壞’的天下,由於他老人家不懈的努力,現在是快要土崩瓦解了。”這幾句話,語調平淡無奇,音量也不高,卻似乎字字斬釘截鐵,不怒而威,別有一番氣勢。
    “這,這個……”巧言如簧的孔大夫,再一次啞口無言。
    風樹輕若無聲地笑了笑,也不再說什麼。
    這時,自昨晚就沒正眼看過風樹一眼的蕭木客終於抬起頭,挺認真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鍾。風樹也意味深長地瞥了對方一眼。
    從進入大廳到現在,風樹發現,蕭木客始終不曾取食——他一直用左手握著銅爵,衣袖幾乎蓋到指尖,袖口與杯子之間露出一抹淡黃的、比皮膚要深的顏色;右手則一直藏在幾案底下。風樹暗暗奇怪:“這個家夥一定還戴著昨晚那種皮手套。天氣又沒有多冷……他的手究竟有什麼問題?昨晚他明明中了我的血影魔針,而且是刺進左臂的穴道裏,就算他沒有中毒,左胳膊也一定酸麻無力。他竟然還偏偏隻用左手?即便他是個左撇子,也……噢,他是故意的!是在嘲笑我的暗器對他一點作用也沒有!”
    想到這裏,風樹又怒上心頭。霍地站起來,他再次走到蕭木客麵前,笑容可掬道:“蕭兄,能否看一下你的劍?”
    風樹提出這個要求,倒也不純是為了找碴,昨晚在林子裏遠遠的幾眼,他就覺得蕭木客的劍有些不一般。
    表情仍然沒有任何變化,蕭木客默默起身,解下腰間的佩劍遞給風樹。
    伸手接過寶劍,緩緩地拔出劍身,風樹不由得一怔:“這是什麼劍啊?”
    戰國時代的兵器多是青銅器,青銅是銅與錫、鉛等的合金。《呂氏春秋•;別類編》載有:“金柔錫柔,合兩柔則剛”的記述。而青銅器的硬度和韌性,主要取決於銅和錫(這裏所說的“錫”其實是銅以外其他成分的統稱)的比例:銅多了,則韌性好,但硬度不夠;錫多了,又硬度強,而韌性不足。因此,製作各種器物所用原料比例都是不同的。《周禮•;考工記》中指出:“金有六齊: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鍾鼎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斧斤之齊。四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戈戟之齊。三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大刃之齊。五分其金而錫居二,謂之削殺矢之齊。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春秋戰國時期最為著名的越王勾踐劍,為了同時擁有最佳的硬度和韌性,是用兩種組分配比不同的青銅以分鑄法鑄成的。
    但是,蕭木客的這柄劍色澤青白,渾然一體,完全看不出質地,卻鋒利無比,寒氣逼人。風樹奇道:“你這把劍是用什麼金屬鑄的?”
    蕭木客淡淡道:“說了你也不知道。”
    孔大夫詫異地瞅了蕭木客一眼,眉頭緊鎖。直至此時他仍不明白,南宮錯為什麼派這個年輕人與自己同行。在他看來,這人除了長相俊逸,簡直一無是處。看見蕭木客的第一眼,他以為對方是個瞎子,因為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是深灰色的,仿佛籠著層霧氣,散淡無情。處了幾天後,他又懷疑蕭木客是啞巴,無論是在相府、還是路上、甚至到了望古台,無論自己說什麼、做什麼,這年輕人都沒吐過一個字,隻偶爾用點頭或者搖頭回答自己的問話。
    “好劍,”風樹冷笑一聲,歸劍入鞘:“叫什麼名字?”
    蕭木客瞥了他一眼,散淡的鳳目中掠過一絲疑惑。
    “劍的名字,”風樹雙手遞過寶劍,語氣中帶著點不耐煩。
    “沒有名字,”蕭木客伸出左手接劍,他的手上果然套著淡黃的皮套。說時遲,那時快,風樹突然發難,一隻手製住蕭木客的左手,另一隻手一把攥住他垂在身側的右手的皮套,往下一拽。蕭木客順勢揮手反擊,不料皮套瞬間扯脫,他身形一滯,裸露的右手剛好停在風樹眼前——那是一隻修長瘦削的手,也許是常年用皮套包裹的緣故,手部的皮膚異常白皙,隻是十指略微不自然地彎曲著,骨節突出,指甲尖長彎起,銳利如鉤,整隻手猶如鳥爪一般。
    風樹一震,隨後勉強地笑了下,鬆開手,將皮套還給蕭木客,低聲道:“得罪了。”
    仿佛沒有聽到風樹的話,蕭木客戴好皮套,又一言不發地坐下了。當然,一直保持著那張萬年冰山臉。
    這時,兩個低級軍官打扮的少年走了進來,前麵一個身材瘦小,一手拿著卷帛書,一手提著一個錦囊;後麵一個長得虎背熊腰,兩隻眼睛卻極不相稱的調皮地四處亂轉。
    前麵一個名叫毛不拔,是軍師的侄子,人如其名,是個千載難逢的守財奴。
    先秦時代,人、鬼、妖之間的界限還不是那麼分明得不可觸及。毛不拔的生母花狐娘,就是一隻花背狐狸精。他十三歲那年,父親得病去世。自幼離家求學、後來又跟隨無愛黑龍四處征戰盜墓的二伯毛相遠,第一次回到家鄉。一見花狐娘,毛先生立刻識破了她的本來麵目,於是一招五雷劈靂掌把狐狸精打回原形,接著,手起刀落,殺死了剛剛見麵話也沒說上一句的大嫂。
    當時,眼見著母親化為狐狸橫死眼前,年幼的毛不拔沒有絲毫驚慌,他平靜地問清了毛先生的身份後,抱起母親的屍體落了幾滴薄淚。隨後,摘下母親身上值錢的金銀首飾收藏好,毛不拔背起母親的屍體出了門,來到東邊集市上,把母親的屍體——賣了!一麵數錢一麵回家,毛不拔有著深深的遺憾——為什麼母親不是白狐狸呢?白狐狸可要比花狐狸值錢多了!
    當然,最後毛相遠隻能把失去雙親的侄子帶回軍營撫養。毛不拔最為精通的不用說就是算術了。望古台的十二家商鋪全是他開的。有一次,他的鋪子不慎起火(其實是被他坑多了的士兵放的,風樹故意不去追查),把帳簿給燒了,他硬是憑借驚人的記憶力重新寫了一遍,到了收帳的時候,竟然分毫不差。不過這門學問對於無愛黑龍來說沒有多大用處,軍中沒有多少帳需要料理——有也不敢讓毛不拔打理,他肯定會貪汙的。不過,當毛不拔知道自己的二伯這些年都在外麵跟著無愛黑龍發塚之後,倒是異常興奮,踴躍地要求加入盜墓賊的行列。無愛黑龍想到他既然是軍師的侄子,說不定毛先生會傳給他一些獨門的秘法靈術,加之毛不拔還會點拳腳功夫,就封他當了個小軍官,讓他跟著風樹盜墓。
    毛不拔有件寶物叫做百寶囊——就是他每時每刻都帶在身邊的小錦囊。這隻錦囊無論裝多少東西,大小、重量都不會改變,也就是說,這是一個無底袋。這件寶物,盜墓的時候當然很有用。他每天不離左右的東西還包括一本絲帛小冊子和一支眉筆,以便隨時記錄他新得的好東西——用他自己發明的誰也看不懂的奇怪符號。
    走在毛不拔後麵的少年名叫白哦白,是毛先生的入門弟子,也就是風樹的大師兄——盡管風樹從來沒有這樣叫過他。第一次見麵,風樹的第一句話是:“這麼白癡的名字,你爹腦子有毛病呀?”毛相遠在一旁答道:“是我起的,因為看他的麵相,我認為他命裏……”絲毫不給麵子,風樹打斷師父的話,言簡意賅道:“三個選擇,一,白癡;二,白豬;三,白妖。”白哦白識相地選了白妖這個名字。
    如果說玉無瑕至少是鑒賞古物的專家,毛不拔至少是算術大師,白哦白就找不出什麼優點了。通常每次發塚時他都負責下鏟,但這不代表他挖土打洞的本領強於別人,隻不過其他的工作他幹得更糟。借用風樹一次對父親說的話就是:“他總是在我生氣時讓我情緒更加失控,在局勢緊張時讓場麵更加混亂。”無愛黑龍卻覺得白哦白跟隨毛先生多年,什麼場麵都經曆過,還好端端地活到今天,一定是真人不露相地在裝傻,堅持要兒子把他帶在身邊。
    於是,父命難違。風樹隻好時常帶著這潔癖自戀狂,加瘋狂斂財奴,以及白癡惹事精的組合去盜墓。可想而知,多數時候事倍功半。風樹通常不讓毛不拔和白哦白進墓,一個出於貪財,一個緣自好奇,進去以後常常亂動東西,不是弄壞冥器就是觸到機關。而潔癖的玉美人自然是打死也不願下地的。他總是坐在他香噴噴、堆滿鮮花果品的營帳裏讀書撫琴,等著“醜八怪表哥”把已經清理過的冥器拿給他鑒定。
    瞥見毛不拔和白哦白進入大廳的刹那,無愛黑龍的笑容僵在臉上。輕咳一聲,他叱道:“誰叫你們到這兒的?下去!”聲量不高,卻滿含煞氣,令人不寒而栗。
    “為什麼這兩個小子進來他如此緊張?莫非……他們跟散家的命案有牽連?”孔大夫心念一動,笑道:“將軍何必如此?既然來了,讓他們在旁邊伺候著也不妨事的。”
    “唉,”無愛黑龍欲言又止,最後他輕聲道:“這兩個人年紀輕,不懂事,一點規矩也沒有……”
    “不要緊,”孔大夫笑得很祥和。
    “好吧,”無愛黑龍森冷的目光掃過毛不拔與白哦白:“規矩著點,不要在貴客麵前出醜。”
    “是,”二人依次向眾人行了禮,然後走到風樹的身後一左一右地站定。玉無瑕也輕揚著絲帕在表兄左邊的幾案前坐下來。
    孔大夫偏頭望著軍營的方向,悠悠道:“不過是看守祭台,居然修建如此堅固的營房,將軍真是謹慎啊!”
    “軍士們平日裏閑得無聊,找點事情做罷了,”無愛黑龍淡淡一笑。
    “老狐狸!”孔大夫暗暗咬牙,已難維持笑臉,隻好低頭看著酒杯,暗忖道:“我得換個方法追查散大夫的死因。無愛黑龍老謀深算,他身上是探聽不到什麼的。剛才進來那兩個小軍官好像知道什麼,但這種場合跟他們搭話不太合適……對了,無愛黑龍的兒子和侄子!少年人,肯定不會有那麼多心思,口風也不會那麼緊,在他們身上下功夫,要容易得多。不,他兒子似乎有點見識,不好對付。看來,那個神經兮兮、不男不女的家夥最可能是突破口……”
    清了清嗓子,孔大夫抬頭道:“那個……無瑕,你的容貌真是天下無雙。”心裏想著:“先奉承幾句。”
    玉美人聞言果然喜上眉捎:“孔大夫,我就知道,我千嬌百媚的容顏最終一定會讓您放下自己的尊嚴和虛榮,順應心靈深處對美的追求,坦然地承認對我的仰慕,大膽地說出您發自肺腑的崇拜。”
    於是,孔大夫之前構思好的話又粘在了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境,他端起案上的青銅爵,埋頭飲酒。
    玉無瑕一麵笑逐顏開,一麵也端起銅爵,低頭啜飲了一小口酒。拿起那塊繡花熏香的絲巾向臉上擦了擦,美人的動作越發嬌柔。
    無愛黑龍見孔大夫麵有不快,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為他解圍,便隨口道:“無瑕,你也十七歲的人了,怎麼天外有天的道理都不懂呢?依我看,這位蕭兄的樣貌就不錯,跟你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孔大夫下意識地轉頭看了看坐在旁邊的蕭木客,卻發現對方的眼睛古井般不見一絲波動,仿佛別人談論的那個人與他毫不相關。覺得應該說點什麼,但一向伶牙俐齒的孔大夫今晚實在是說不出話來。
    仍握著那隻貴重的銅爵,玉美人小巧的嘴微微一撅,嬌聲道:“大爺,您怎麼可以這樣汙辱我?那家夥簡直是個怪胎。您剛才看見他的手指沒?長得那麼畸形……啊——”
    玉無瑕一聲摻叫,手中的銅爵已經四分五裂,酒潑了一身一臉。在他麵前的幾案上,一粒小小的棗核還在打轉。
    孔大夫驚呆了,到底是誰有那麼強的內力,隻用一粒棗核就擊穿了距離三丈以外厚重結實的青銅器呢?
    但玉美人心中顯然已經有了答案,他憤怒地嬌喝一聲:“風樹——”
    風樹微微一笑,嘴角彎成好看的弧度:“美人表弟,叫我做什麼?”但是,一秒鍾之內,就像有一支無形的手抹去了臉上的笑容,他的眼神淩厲得再沒有一絲感情,語調也冷得讓人一直寒到心裏。緩緩攤開手掌,在他手中還有一粒棗核,而他低沉的聲音就像在宣讀閻王告示:“再多說一句,我這次就打你的頭。”
    玉美人那雙大大的黑眼睛恨恨瞪著表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因受驚而微紫的嘴唇動了幾下,卻終究沒有再說話。
    孔大夫驚訝地發現,玉無瑕臉上出現了一道道的“紅闌幹”,原來美人是用了胭脂水粉的。他暗暗搖頭:“難怪這家夥皮膚這麼白。”
    然而,擦幹淨臉後,褪去了一切鉛華的玉美人,越發顯得膚白如雪,比上了妝還要美三分,隻是全身濕淋淋的,衣物一片狼籍。
    孔大夫暗中擔憂:“這回他恐怕要氣到吐血吧。”
    出乎他的意料,玉無瑕的憤怒隻維持了幾分鍾。怔了一會兒之後,美人一揚絲帕,不怒反笑道:“醜八怪表哥,我很同情你,有我這樣一個美豔絕倫的表弟在身邊,你所有的光輝都被我所掩蓋。在我的美貌麵前,你無地自容,你忌妒我甚至為此企圖傷害我,我都可以理解,唉,正所謂‘木秀於林,風必吹之’,身為天下第一美人,經常被人忌恨是在所難免的。不過我不怪你,以後也決不會為此向你尋仇。因為,我不隻擁有無與倫比的美貌,我也擁有天空般廣闊的心胸。”
    孔大夫再次驚呆了。他實在不明白,這個玉無瑕到底是自戀到盲目的地步,還是一種自我解嘲的精神勝利法呢?但他終於認清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最好放棄從這個娘娘腔身上打探消息的想法。
    來不及想以後的計劃,孔大夫側目望住風樹,主要是盯著他手中的棗核。本以為玉無瑕那番話一出口,他掌上的棗核就會向美人飛去,誰知風樹看上去懶懶的,一點反應也沒有——表弟這種言辭他早已習慣,何況他隻熱衷於追求至高無上的武功和權力,從不在意容貌之類的問題。
    一百個不願意得罪南宮錯,無愛黑龍感到兒子的做法很合心意。到了這時,他才慢吞吞地開腔:“風樹,你該讓著表弟一些的。不過,無瑕,你剛才確實太過份了,對客人怎麼可以這麼無禮?”說著,他揚聲喚人進來收拾,打算就此結束這場混亂。
    這時,毛不拔從風樹身後衝了出來。隻見他徑直來到玉無瑕跟前,掏出一塊手帕,蹲下身去,把地上的碎片一塊塊撿起來,認真地擦幹淨,用帕子包好。仰頭看著風樹,他悲憤道:“爺,你怎麼不知道愛惜東西?這麼貴重的青銅爵,就……就……這樣被你給打碎了,這值多少錢你知道嗎?”說著,他的聲音哽咽起來,眼中也閃出了淚花,一言一行自然之極,絲毫沒有做作的痕跡。
    麵對毛不拔痛徹心肺的表情,風樹依然很平靜——這也是他看慣的。而孔大夫又悟出了一個道理:在望古台,在無愛黑龍的軍營裏,自己以為舉國上下難逢敵手的辯論口才是派不上用場的,如果自己不想被氣死,或是被嚇死,最好保持沉默。
    好像還嫌場麵不夠混亂似的,一向反應比別人慢半拍、腦子又缺根筋的白哦白忽然跳到大廳中央,大聲嚷嚷道:“什麼怪胎?手指怎樣畸形的?我沒有看到哎!給我看看嘛……”
    倏地,一陣勁風襲來,白哦白心頭一驚,知道事情不妙。但這股力量來得如此迅速剛猛,根本無法躲開,他索性閉上眼睛等死。隻聽一串奇怪的雜音在半空劃過,白哦白睜開眼睛,自己腳邊的地上有兩粒棗核,一粒裂成了幾塊,另一粒卻完全碎成了粉末。頭腦遲鈍的他,又想了幾秒鍾,才明白自己剛才已經跟閻王爺打了個照麵又回來了。抬頭看看風樹,他手中的棗核已經不知所蹤,到底是他要殺自己還是救了自己呢?白哦白不敢也不想去探究,唯有垂頭喪氣地溜回風樹身邊站好。
    大廳之中,各人舉止如前,似乎對剛才兩位頂尖武功高手的過招視而不見。其實,不少人是真的沒看見——孔大夫,一介文人,沒有絲毫武功,根本不曾覺察那一瞬生死轉瞬的驚心;玉無瑕,還在為自己美人形象的當眾破壞痛不欲生;毛不拔,完全沉浸在對值錢器物被打破的深切痛苦和遺憾當中。
    此刻,最為震驚的一個人應該是無愛黑龍了,以他——魯國第二勇士的身手和眼光,也隻能勉強看出第一粒棗核是兒子發出的,至於第二粒棗核來自何處,用什麼手法拋出,以至於能擊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兒子運足內力投出的第一粒棗核,他竟一點頭緒也沒有。無愛黑龍感到一絲寶刀已老的惆悵,但更多的還是擔憂——雖然不知道是誰,但孔大夫及其隨員裏必定有一個超凡入聖的武功高手。恐怕這次文公派使者前來,隱含著對某種自己不利的陰謀。
    當然,風樹——也隻有他一人,十分明白第二粒棗核是誰打出的。眸中浮起一抹反噬的血光,他狠狠瞪著蕭木客。後者自從開宴,幾乎一直低著頭,現在也還維持著這個姿勢,好像宴席間發生的一切都不曾入他的眼。但是風樹知道,那是假象,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周圍發生的一切,並像上次救自己一樣,他又在最危急的時刻出手,救了白哦白。
    想清楚這點,風樹又感覺憤怒像野火一般在心頭蔓延開來。他已經發覺自己比平時容易動怒,他並不回避自己的恨意多半源自妒忌。那個叫蕭木客的家夥看上去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武學上的造詣卻已是登峰造極,自己恐怕再練十年也難以望其項背。而對方那種冷淡疏離的態度,在他眼裏更像是一種不屑與言的輕視,帶著忍耐和勉強的意味。
    望著蕭木客平靜猶如雕像的側臉,風樹在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要讓他為今日的不知好歹付出代價。
    宴會結束了。蕭木客獨自一人,走在朦朧的月光下。忽然,一道黑影閃過。他抬起頭,平靜地看著攔在自己身前的風樹,淡淡道:“你想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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