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溫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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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花山。
夢的歸宿。漫天的深紫。
相遇。離別。
不識人間煙火的七皇子也終於折羽斷翼墜落莽莽紅塵。那個被喚作湮的男子,他知琴音亦知琴主。
有誰問過情何物?
千丈軟紅塵,淄塵吹綺陌。轉瞬即逝,比之煙花甚不如。
問情何物。
答曰,無果。
因果有輪回,禁忌的情無因。
情無因,何來果?可是
哪怕超然如七皇子,還是躲不過這飛蛾撲火無果的情。
“雨宿,你有想過那個人嗎?”
“那人……他不需要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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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夢到了那人。
夢魂歸鄉。連綿的江南雨。漫溪的漣漪落。破舊的小院。枯萎的古樹。還有那把彈奏終結的斷弦的琵琶。
那人執的依舊是那把淡紫的七十五骨油紙傘,遠遠的站在朦朦朧朧的淡煙急雨裏,微笑…微笑……
過早萌發的愛戀深埋在潮濕的泥土裏,隻有一瞬息的光與景,衝破了壓抑多年的倫理。
思念。思念。思念。
不再迷惘。不再彷徨。不再猶豫。不再欺瞞。隻想抓住,再也不會鬆手。
他向那人跑去,一路的,雨如珠簾,寂寞的,細細碎碎地砸落,不斷的,彙聚成一條長長的河。
他在這端,那人在那端。短短十步的距離。可他,跨不過。
那人還在微笑,眉目纖和笑顏溫婉。眸瞳是寂寥的流彩,淡淡的愁。
有什麼在流逝。他清楚地看見從那人眼裏淌出的珠淚,剔透無暇,晶瑩的好似他的惆悵,他的情戀。
那人……在哭。
心如破碎的水鏡,尖銳的疼,一絲一絲宛如糾結的藤蔓,叩破他的痛楚。
他幾乎要涉過河,向那人奔去。凝眸深處,那人早已轉身悄然而去。
雨。落得多了。沉甸甸地。仿佛要把那人纖弱的肩生生壓垮。
那人……還是拋下他了嗎?他赫然驚醒。
睜開眼。入目的是黑暗。延伸到每一處角落。無聲的黑暗。
枕邊潮濕。
落淚的,是他。
撩開床沿的紗帳。推開緊閉的窗。月華如練,流淌進來的是滿地的憂傷。遺落的是無垠的惶然。
夜幕空疏。星子寂然。
靜謐的。唯聽見七皇子清婉纏綿的琴聲,淡淡的環繞著名為孤寂的思念。
七皇子是釋然了。可是還是停止不下從心口漏風處傳來的呼喚。七皇子也終於懂得了思戀。
明知相思苦,何必苦相思。
他起身,走到大敞的門邊,欹著。
水月漫過他潮濕的鬢發,像是一夜平生的華發。
他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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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裏的秋是瑟敗的灰白,
夏末的落英堆積在紫彌軒的牆角樹根,因時日推移而攢起了微透腐味的花香,不濃,不淡,幹幹的甜,甜甜的膩,如七皇子的相思疾,愈攢愈細。
重陽過後,七皇子再次病倒。
卻不肯同往日般,臥在床榻間好生休息。強捱著病體,坐在醉花葶對著滿目光禿的枝枒撫琴。
大家都道,七皇子嗜琴成疾。
五皇子更是嚷嚷著要砸了那七弦琴便是在七皇子黯然的微笑中敗下陣來,嘟囔著勸說幾句好生養病訕訕而去。
隻有他知道,七皇子患的是相思疾。無藥可醫。
來探病的皇親國戚裏有九皇子的親妹妹十三公主落桃。
入宮期年,常是聽人提起過九皇子。傳言是非常溫柔的皇子,從不生氣,喜奏琵琶,是於七皇子五皇子唯一交好的皇子。卻因卷入大皇子的叛亂之事而遭到流放,至今生死下落不明。
初見十三公主落桃是在雨後。彌散在空氣是新翻泥土的香氣,碧落空明,消不去的是視覺間雨霧的迷茫。
正端著七皇子的藥蠱待送去時,遙遙的聽見有人問,“七皇兄在嗎?”
他回眸,對上一雙幹淨好看的眸。來人雖然冷傲的如春日乍然開放的桃花,眉目間卻流露出熟悉的溫婉。
手一顫,藥蠱碎裂滿地。
相思的漩渦在一夕間,將他扯入無底的深淵。
思戀扯斷理智的弦。
“五皇子,屬下大概保護不了七皇子了。屬下累了,該回去了。”
“七弟又要孤單一人了……你…也罷……若是七弟允了,你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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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雁南飛時,是他歸鄉刻。
他辭官,快馬加鞭,一日千裏。不停不歇,隻為見他。
奔過飛湍激越的河灘;躍過曲徑幽深的山林;馳過迂回環轉的穀地;他恨不得腳踏浮雲,日夕千裏。
然,當他即將到達時,莫名的膽怯亦使他終日惶惶。
見到他,那人會做出什麼反應?是微笑著說,“小宿你回來了?”還是平淡的一如他隻是剛從繁陰碧花處歸來,不發一言?
殷鎮的冬天比別地都來得要晚一些。殷鎮還是殷鎮,曾幾何時的繁華盛況恍然隻是水中的倒影,月中的迷花,一粒小小的石子就足以粉碎無痕。
已近黃昏日落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他難掩心底的狂喜,連日的惶惶此刻早已拋至九霄雲外。
門是虛掩的。
他推門而入,冷不防身後有人問,“你找得是溫秀才嗎?”
他止步回首,表情淡定,“怎麼?他不在嗎?”
問話的是一個老先生,他記得這人是鎮上極有聲望的教書先生,幼時曾授過他論語,為人敦厚,出奇的能忍他的頑劣。
“這家人嗎?”老先生老眼迷糊,但對於往事卻毫不含糊,一見人問起也不看清楚就絮絮叨叨的念開來,“這原是個俊秀的秀才,為人溫和平日獨自一人靠著一手的字畫倒也落得清閑,卻為著一個撿來的孩子憔悴了心力,忙裏忙外的連娶妻都顧不得。偏生拿小子頑劣,尤在雨季還整天四處亂跑,那秀才原也是有宿疾的人,好不容易好了幾年又追著那孩子怕他著涼……那小沒良心的到後來呢,羽毛未豐就飛了,聽說是在京城做了官,也不懂得回來……那秀才雖然為人良善,什麼也不計較,笑眯眯的不以為然,可是到底是傷心的,再加上那孩子一走舊病又犯,如今是搬走了……唉…現在連是死是活也不清楚啊。”
霎那間,他直覺五雷轟頂,眼前泛黑,一陣眩暈。顧不得禮儀,他死死的拽著老先生的袖子迭聲問,“他什麼時候搬走的…他……沒說過什麼嗎?”
詫異於他的反應,老先生退了一步,不著聲色的從他手心裏抽出皺巴巴的衣袖,歎聲道“是在那孩子走後沒多久獨自搬離得……至於去哪說什麼老朽也不知……倒是公子你……”老先生驀然止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那麵無人色的公子一番,臉色驟變,厲聲怒喝道,“孽障!你敢知回來?那溫秀才……”
他聽不到。他聽不到。早知那人搬走的刹那間心血沸騰,他的心瞬息溢血,堵住他的耳,迷了他的眼。
溫良……溫良……溫良……
他一時間大慟,竟伏地而泣。
你終於還是不要我了嗎?
溫良……為什麼不等等我?
他哭得像一隻負傷的小獸,一如初遇那人的雨季,可是斯人在何方?他又將何去何從?
曾經的傷因為那人而愈,而今的傷幾欲使他崩決。
已經沒有那個為他撫平傷口的人了。
天涯海角,從此他失去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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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目睹了宮變。目睹了太多太多的名為醜惡的東西。
那一年,他選擇了拋棄。學會了逃離。
他的背叛微不足道。五皇兄還是五皇兄。七皇兄還是七皇兄。誰也沒有因為他的背離而有所改變。誰也不曾留戀過他。
在那個華麗的墓穴裏,每一個人的心都是冷若寒冰,每一個人都必須有一顆沁滿毒汁的心,腐朽糜爛奢華,真假是非顛個個,熟能辨得?
“孩子。我希望你永遠溫良無害。”這是父皇的期望,像是墳塚裏的一株獨綻的雪蘭,幽幽的潔白無垢的願望。
他是父皇和母妃的兒子。父皇對他母子的愛,他知。那是父皇能給出的最為純粹的愛戀,不受一絲毒汁的侵染,無暇的雪色。
但,母妃不知。她恨父皇,恨他無能賦予她一統後宮呼風喚雨的權利,恨他最終棄她若草芥。就是這麼一個恨著父皇的母妃卻實現了父皇最純粹的願望。
她送他出宮,她幫他逃離這華麗不堪的墓穴,而自己卻鬱鬱而終。
愛是曼陀羅花,毒而永無悔過。
出宮後,他改名溫良。溫柔若一泓清泉,不溫不火,不染淄塵片土,清澈而明淨。一如父皇所願,他始終溫良無害。
後來呢。
他遇到了一隻像小獸一般的孩子。
在後來呢。
那孩子也走了。
他一人麵對著滿城淒冷的煙雨濃霧,心衍成無底之洞,再多的雨水也撫不平填不滿他空曠的寂寞。
他隻能逃離。他搬離了殷鎮。
七皇子殷烙來訪,是一個意外。
一碗苦藥見底,不住地咳嗽還是止不住咳出血來。
幼時的宿疾,如今越發磨人,他甚至不知,能活過幾時。
鑲在窗欞的青冥灰蒙蒙的,眼見著又是一場大雨,門外有車馬的喧囂。
有人推門而入,他抬頭撞見一雙晶透的紫眸。
有一瞬息的失神,嘴角翕動,他無聲的喚道,“七皇兄。”
“要下雨了。可否借我等暫避?”七皇子表情淡然,語調錢和有禮。
他看他,像是陌路。
“當然。”他很快的回過神來,起身繼而有禮的微笑道,“殿下請自便。”
一道白寥寥的閃電驚破天際,轟隆隆的雷聲不絕於耳。刹然間,雨如瓢潑,轉眼遍地水窪。
寂靜徘徊在屋角邊沿,他取出茶葉,泡茶。
“你就是溫良?”七皇子似笑非笑的挑著嘴角,紫眸間流光溢彩,“還是說,我該叫你九皇子?”
他的言語平淡清冷,平白讓人覺得生疏,雖是語出驚人,在座三人卻是心知肚明。
眸光掃過一旁黑發黑瞳腰懸碧劍的侍衛,他溫婉婉的笑笑,“七皇子莫不糊塗?九皇子逝世多年,何來生還之說?”
“我隻是希望你能幸福。”七皇子也不深究,起身越過他的身邊,對著一旁漠然的侍衛淺聲道,“湮,我們走。”
“可是你的病……”那侍衛蹙眉,“淋不得雨。”
窗外,煙雨未絕。
他從角落取出淡紫的傘,“我送你們。”
車停在幾步之外的蒼天碧茵下,傘隻遮得住兩人,他與七皇子並肩而行。
“你走了,殷朝就完了。五皇兄也活不過多時了。”他淡淡道。
“那個孩子……”七皇子充耳不聞,提得是另外一件事,“那孩子找你找得快要瘋了……九皇子是死了,但是溫良,你始終是我和五哥的九弟。”
他琥珀色的瞳眸猝然轉深,臉色蒼白如紙。
“去見那孩子吧。或者說在這等他……我們都是自私的皇子,會為了自己的幸福放棄我們的朝代。但是,我隻是想印正一件事……而你,不需要。”
馬車在雨霧朦朧中絕塵而去。他撐著傘,嘴角劃出淡然地弧度,噙出一抹溫柔的笑意。
恍然間又看見了那個孩子,蹲在滿溪的漣漪邊笑得像朵皺巴巴的小雛花。
他搞不懂,為什麼那孩子會對隨處可見的漣漪如此的著迷,可是,他卻願意守著這孩子,看著他開心。
如果我還有時間,雨宿……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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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熄滅了林間黃昏的夕照,眸間顫抖著濃濃鬱鬱層層疊疊的碧色,青翠欲滴。
水珠猶自垂在鬢間,他緊貼著身後的大樹,透過冰冷濕漉的長衫,樹皮的粗糙是唯一的觸覺。
二月的風尚寒,飄拂過衣袖,像是透體而過的寒冰生生要奪取魂魄。
抬起頭,宛然可以看見那人的微笑,那把秀雅的紫傘還撐在滿溪的漣漪邊……等著他歸去的,是那人。
他記得一切,那人的一切。
他沿著樹,滑坐在地,背後被刮得生疼,他眯起眼仰望,暗色的瞳眸蒙了一層涼薄的水霧。
他想哭,他想那人。可是覓不到那人的足跡。
幾裏之外有老漢的聲音,“溫公子的字畫好連京城的人都巴巴趕來,隻為求你一副字畫。”
“溫某隻是為了糊口,哪來的好壞。”答話人的聲音輕得像根鴻毛。
他有點困倦,朦朧間隱約竟似可以看清答話人的笑容。他換了一個姿勢,閉上眼,一定是太累了。
“溫公子謙虛,不過,”老漢的語氣一轉,憂慮道,“您的病可好些了嗎?”
“勞煩老李費心了,不礙事的。”那人的口氣依舊是溫婉淡然。
腳步聲近了。半睜著的眸有淡紫色的影子一閃而過,他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沉沉睡去。
意識的最後,是重物砸地的聲音。
他做了一場夢。
很長的夢。夢的最後,他對誰說,“我回來了。”
回答的聲音柔若三月的楊柳,“嗯。小宿,我們到家了。”
有一雙清涼無汗的手拂過他的額,一切仿佛抵達了彼岸。他在夢裏回到那人的身邊。
夢,是被一連串的咳嗽驚碎的。睜開眼,這一次他看見的,是那人。
他的確是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夢醒後,他尋到了那人,不,是那人撿回了他。
他微微露出瑩白的皓齒,平生第一次笑得像頭沒心沒肺的小獸。他說,“父親。我回來了。”
那人輕輕揉了揉他的長發,笑得一如既往,“嗯。小宿一直都沒有走遠。”
“父親。”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困惑的問,“你的琵琶呢?”
那人答得輕描淡寫,“你走的那天,弦斷了。”
“父親……”他的手撫上了那人纖婉的眉眼,細細密密的摸索每一寸的肌膚。
那人瘦了,不停的摩挲之下,那人瘦得令自己不忍觸及。淚沒有預兆,狂亂的落了滿懷。
他小心翼翼的把頭埋進那人的懷裏。他問著,“父親……溫良……你是不是喜歡我?我很喜歡父親的……我很喜歡溫良的……求你……請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那人不語,隻是溫柔的將他團進擁入懷裏輕輕的拍哄著,像是安撫一頭離家多時受驚的小獸。
今年的雨季比晚年來的早些。
那人咳得越發的利害。病象是釀在酒壇裏的酒,日益濃生。
窗外有下起了雨。碧霄陰鬱。
他想起了幼時,總是喜歡淋著雨,溜去看滿溪的漣漪。
溫良強撐在床沿,微笑道,“想去就去吧。我替你準備薑湯和熱水。”
胸腔有什麼東西在頃刻間,碎裂了。
原來,至始至終,那人想得是他。
他隻是搖搖頭,靠著那人,嗅著那人身上傳來的清淡幹爽的氣息,靜靜的聽著彼此綿長絮亂的呼吸。
天荒地老。他想也不過如此。
那一晚,溫良發起了高燒,口裏說著胡話。
他守在一旁,聽著那人呢喃著陌生的稱呼。那些稱呼被安放在那顆千瘡百孔的心頭,連同過去,他所未知的一切。
最後。那人喊得是他的名字。
他不懂的如何溫柔,隻是握著那人的手,很輕很輕的說,“我在……我在……。”
他驀然理解了夢裏那人為什麼會哭。
那是那人的溫柔,如水般的思念。
那人,也想他。
溫良還是走了。走在雨季的前頭。
安安穩穩的如同沉睡般,溫婉的笑容如一隻逝去的蝶,荏弱的停在唇邊,像是暗夜裏隱秘的雪蘭。
他久久地抵著那人逐漸失去溫度的指尖,依稀間,記得這雙手曾經遮住他一片的天地。
誰又知,這一遮就是一生一世?
所有迷戀也好,思戀也罷。
隨著這人的腳步,嘎然而止的,還有他的心。
他隻離開了那人十年。未料錯過了一世。
黃泉碧落,他失去的還有那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