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夜，庭院，三人對坐。
    “當軒對尊酒，四麵芙蓉開。朗月晴空，對酒當歌。人生一世，本當如此。”黃凱幽幽一歎。
    “人生一世，若隻是往天上看，要少多少煩惱啊。無論地上多少辛酸事血淚史，天上日月周而複始，無知無欲，多好。”陳良也難得的感歎起來。
    房諾白不禁噗呲一笑，連忙擺擺手：“抱歉抱歉，破壞氣氛了。我隻是在想，我們真還隻能往天上看。”
    黃凱與陳良收回了目光，詫異的看著房諾白。
    房諾白一攤手，翹起二郎腿，一杯酒倒進了口中，悠而在在的表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二人看向周圍的泥濘，也不禁搖頭失笑。三人圍著僅有的石桌，坐著僅有的一小塊幹淨的地方，周圍都是雜草泥塘，破敗不堪。
    黃凱擺擺手：“不說這些喪氣的話了。多謝你們的幫忙了。如果沒有你們的照顧，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村中勞力本來就少，再加上最近連年征戰，就連中原這種戰爭較少的地方都不能避免……”
    陳良抿了一口酒：“不是剛說過不要說些喪氣的話麼？黃兄今後有什麼打算？回荊地麼？說實話，真是沒想到堂堂有名的荊地二公子會到中原來。”
    “怎麼，你很驚訝？”
    “說不上驚訝……若是為求學，這很平常……可你學成之後，我們就都沒了你的消息……不想你竟然留在了這麼一個小鎮子當起了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不好麼？我倒是情願在一個太平年間當個教書先生。”黃凱一歎。
    房諾白笑笑：“順便治治水患？”
    黃凱笑笑：“順便治治水患。”
    “你認真的？”房諾白迷惑了。
    “是啊……還有什麼比太平盛世更讓人期待的呢？……不會哪一天自己就莫名其妙的從妻子孩子身邊被抓走，送進前線的兵營……也不用成天為那些前線的親人擔驚受怕……多好……”
    “是啊，是很好……我們都在為一個太平盛世而戰鬥，為此不惜耗盡我們最後一滴血……即使我們立場不同陣營不同，但我尊重你的信仰，因為這就是我的信仰……從我出生之日起，就是胡費之亂，之後天朝就在逐漸走向沒落。從我治學之日起，我唯一的夢想願望，我全部的動力就是天下太平……”陳良讚同的點點頭。
    “雖然對我而言，隻要你從此退出政壇，天下很快就可以太平了。”黃凱不認同的搖搖頭。
    “對我而言也是如此。”
    黃凱隻好撇撇嘴。
    房諾白斟酌了一下：“所以說你不會為荊地聶家效命？因而躲在中原這麼一個小鎮裏當教書先生，即使聶崢是你親姑父？”
    黃凱不自在的咳了聲：“不得不說，淩小姐，您已經非常鮮明的表達了您的立場……無論是對我還是對陳兄……”
    陳良神色漠然：“你可能永遠無法理解我們這種出身平民之家的人對於戰爭的厭惡。即便我們會對你們這些貴族效忠。”
    “不過聶崢是黃大哥的親姑父啊。”
    “……也許吧……不過對於我們這種平民而言，攀上這麼一個親家也並非是什麼榮耀的事。我祖父是胡費之亂之前有名的士大夫，然而耄耋之年慘遭屠害，何其淒慘！至此之後，我們就隻有隱士沒有名流了。實在算不上什麼權貴之家！”
    房諾白默默抿了一口酒：“你們都以為權貴之家不懂得大勢所趨，隻知道維護自家權利，護內的很……”
    黃凱嗤笑：“你們還知道有大勢麼？你們真的以為民生富足安寧就是民心所向就是大勢了麼？那你知不知道，老天要給平民的遠要比他們想得到的多得多，也比你們能看得到的多得多！天下大勢，順水之舟，無可逆改……就算是當年那個溫文爾雅的王爺不死，他也阻擋不了平民已改的天命！從此，不僅隻有貴族能擔任官職，平民也可以。一切的婚製、資產、祭祀……一切一切你們貴族習以為常，賴為生命的東西已經改了……這不僅是戰爭，更是改革……誰掌握了先機，誰就得了大勢！”
    房諾白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黃凱將一壺酒灌入喉嚨。震驚，羞憤，恐懼，讓她無法適從。
    陳良拍了她的背：“他喝多了，你別管他。”
    房諾白猛然回頭：“他說的是真的麼？告訴我啊！”
    陳良皺皺眉，看著自己被抓住的袖口，抬起頭，看著房諾白的眼睛：“如果你問的是大勢，那麼，是真的。”
    “可是……丞相也沒有改官製啊……”
    “可畢竟像我這種的平民也入仕了不是麼？如果丞相堅持不該官製，大勢終將流走。”
    “畢竟他也不是什麼出身高貴的人……靠做宦官侍從發家……”
    陳良斂去了表情，甚是嚴肅。
    房諾白也發現自己說錯了話，但驕傲迫使她無法開口說抱歉。
    兩人僵持了半天，最終陳良歎了口氣：“我會當你是在害怕……以後不要在說這樣的話了……起碼不要當著我……我的祖祖輩輩可是連官府的門都沒見過的人，他們可都是本本分分的耕農。這些年來，也沒攢到什麼錢，靠天養活，靠天吃飯，生活甚是窘迫……如果當年不是天降大雨、延綿多日，先生馬車被困無法行走。如果不是我那時善良天真，請先生進屋喝茶，他也就不會教我手談，發現我比常人略高的聰慧，進而收我為徒，帶我出鄉……我常常想，要是沒有這麼些機緣巧合，我是不是也會像其他人那樣，年複一年的耕作收獲，運氣好些的話可以養頭牛或者羊，娶個鄰村的丫頭，抱個三五個孩子，時時擔心著征兵的詔令……”
    房諾白手足無措：“……抱歉……我不知道會是這樣……那……現在你的家人呢？他們還好麼？”
    “如果你再問我的父母的話，他們在我學成，並且小有成就後就病逝了，更遑論等得到我去接他們進京……不過順便提一句，這個村子就是我的家鄉……很可笑是不是……哈哈……但我已經分不清哪個是我原來的家了……抱歉……我說的有點多了……淩姑娘，你該回去休息了。”
    兩人走到房諾白門前，定住。
    “到了，早點休息。明天我帶你去洛地……雖然現在春天已經過去了，牡丹可能看不到了，不過如果我們趕得再急一點，說不定可以在荷花最盛的時候漫步荷塘。‘當軒對尊酒，四麵芙蓉開’，黃凱擷的好詩句！”
    “不過還好，你們注定不會為敵。”
    陳良想起飲酒時房諾白給黃凱挖的坑，一笑：“還要多謝淩姑娘了。隻可惜我懷疑自己隻能放下一晚的防備，明早他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陳良顯然已經恢複了那溫潤如玉的模樣。但不知為何，再看著這種表情，房諾白感到莫名的哀傷。那加在陳良身上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他先生對他有重恩，丞相也一樣，而他，還有著自己的夢想。他們一麵鞭策他匡扶天下，拯救蒼生，一麵卻在保護著自己貴族的權利。房諾白突然很想和他一同分擔，她知道，這種走進他內心的機會不會在有了。
    陳良笑笑，轉身正準備走。房諾白脫口而出：“我能叫你良大哥麼？”
    陳良詫異地回過頭，挑了挑眉：“受寵若驚，雖然正常的叫法會是陳大哥。”
    “你答應了？”房諾白笑得很開心。
    陳良很驚訝，也笑出了聲：“答應什麼？”
    “我想和你一起分擔。”
    陳良皺皺眉，明顯很不讚同。
    “分擔這一切……我好像有些慢慢的懂你了。”
    陳良失笑：“王府的女子總是這麼善解人意麼？懂了就要一起分擔？更何況我不需要你的憐憫，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憐。”
    “這不是可憐。我很佩服你，很尊敬你。”
    陳良歎了口氣：“可是你不會懂我，我的郡主殿下。我要走了，晚安。”
    房諾白垂下眼簾，而後堅定的仰起頭，看著陳良的背影：“不用這麼急，即便我們錯過了盛夏的芙蕖，也會有初秋的金菊。四季都有好景，關鍵是你願不願意去欣賞。”
    陳良的腳步頓了頓，終究向前走去。
    房諾白倚在門邊，乖乖的沒有做聲，柳眉一挑，抿起的嘴角微微上揚。
    合住門，隱隱還能聽見前院黃凱放肆而悲涼的笑聲。
    房諾白歎了口氣，看來今晚，他們三個都注定無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