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明月清冷而寧靜地高懸空中，悠閑地覆蓋著瑜都城郊的這座皇家園林。
    清盛園。
    夜泠兮從重重侍衛中間穿過，緩步走入園林正中的那座庭院，走向唯一亮著燈的那間宮殿。
    殿門未關，遠遠便可看見殿中正對大門的地方擺著一個案幾，一黃袍中年男子立在案後，揮毫走筆。
    似是不經意的一抬頭，中年男子看到了夜泠兮，怔了一瞬後，忽然笑逐顏開，道：“哎，泠兒，別動！”
    夜泠兮站住腳步。
    “稍退一點……左邊一點……哎，對，就這兒，別動啊！”
    滴漏之聲輕輕地響在這間靜謐的宅院之中，不知響了多少聲後，他忽然笑道：“好啦！”然後他放下筆，笑著招呼夜泠兮，“泠兒，快來看看，朕這畫兒。”
    夜泠兮微笑上前，見那紙上畫了兩扇敞開的門，門之間是林木青蔥之中的一條小徑，一身白衣的女子沿著那小徑款款行來。
    “怎麼樣？”
    夜泠兮笑道：“父皇選的這景致本是極佳的，隻是這女子容貌鄙陋，貿然闖入，可是毀了一幅好畫，罪過罪過。”
    景皇聽得笑眼彎彎，“哈哈！朕的泠兒出落得比半年前更美了，配得上朕的畫！”
    “半年來，父皇的畫技可是精進了不少。”
    景皇眼睛一亮，“你說的可是真的？”
    “如果父皇不認為女兒沒有資格品評您的大作，那便是真的。”夜泠兮笑道。
    “哈哈！”景皇大笑，“你這張嘴呀！來，跟朕說說，如何精進了……”
    兩人就那畫聊了許久，景皇方突然想起似的問道：“這半年來，天下大勢如何？你母後可好？渺兒可好？”
    “天下未有大變。母後和四妹，不好。”
    聽完夜泠兮的講述，景皇用微冷的目光盯著夜泠兮，道：“所以，你今天來，是要為他放手皇位了？”
    夜泠兮跪下，道：“女兒讓父皇失望了。”
    “我們當初可是說好了的，朕隻給你一次機會。你今日把景國還給朕，三年後朕可不會再交給你了。”
    “女兒明白，當女兒心中有了比景國更重的東西時，就不配做父皇的繼承人了。”夜泠兮道，“所以女兒不敢妄想兩全。”
    “想好了，要他，不要皇位？”
    “是。要他，不要皇位。”
    “好！哈哈！”景皇突然大笑，拉起夜泠兮，“有膽，有智，有情，有義，朕的泠兒總不會讓朕失望！”
    六年前，這個因為不招黎瀟喜愛而也從未被他正眼看過的女兒突然破天荒地跑來見他。
    內侍向他通報時，他幾乎是剛記起自己還有這麼個叫做夜泠兮的女兒。當她走進他的視野，他心神一震，想，這個女兒真適合用來助他作畫。
    但現在，關於那一天，他記得最清楚的卻是，她那時用一雙黑亮的大眼睛望著他，脆生生地說：“父皇，請您挑選繼嗣之人時也把女兒考慮進去。”
    她，一個公主，一個不受他寵愛的公主，請他把她當做皇位候選人之一。
    那年她還隻有十三歲。
    那是他第一次用認真的目光打量這個女兒。本就醉心書畫不戀朝政的他興奮而好奇地與她立下約定，他放任她五年，若她能在五年內攬下大權，他便將景國交給她，自己尋一處清淨之所作書作畫。
    後來她做到了。
    於是他退居清盛園，將整個景國交給她。他對她說，隻要她執掌景國一日，景國就一日要擺在她心中最重要的位置。這話她記住了，也確實明白了。
    但他那話卻並非要讓她絕情絕愛。她心中有了更重的東西又如何，他隻是希望她能真正對這片江山負起責任來，而不是隻想要將它據為己有。她執掌它時完美地守護住了它，她不能再完美地守護它時妥善地安置了它，所以他一點兒都不失望。
    “不過……”他轉頭看了看桌上的畫，搖了搖頭道：“朕實在舍不得此間的逍遙日子啊。這樣吧……”
    卓豐十八年五月，景皇宣布退位，傳位於幼子夜淳之。
    聖旨一下，舉朝皆道這年僅十歲的新皇將是穎華公主手中操縱的一個傀儡。卻不料，新皇即位後竟獨攬大權，而穎華公主不知所蹤。
    瑜都城東，暝宇山上，數條小路交錯蜿蜒，白衣女子拉著白衣男子的手，沿著一條小路緩緩行進。
    晨露微涼，風琬逸外袍外已加了件披風，手卻仍舊冰冷。
    夜泠兮將他的雙手輪流捧在手心裏，放在唇邊嗬氣。
    “你看起來實在不像是有病的。”風琬逸輕輕笑道，“不畏寒，無虛汗，爬了這麼高大氣都不喘。”
    “沒病誰願意自己去那什麼穀住五年啊。”夜泠兮偏頭看著他，目光流轉，“五年過後我可都二十四了，到時候你可別嫌我老，不要我哦！”
    風琬逸以手掩口輕咳兩聲，淡淡笑道：“我永遠比你大兩歲，哪兒敢嫌你老呢？”
    “那五年以後你娶我？”
    “好。”
    “說好了，等我啊！”夜泠兮伸出小指來，“拉鉤！”
    那日她在承暄宮看到那滿宮的白幔和黝黑的棺槨，她以為她的一生已然被她親手葬送。
    她用他親手製成後贈給她的銀簪向自己的胸口刺下去時，一隻帶著熟悉溫度的手阻住了她的動作。
    她回頭，白色的天地頓時重現絢爛的光芒。
    原來這都是淳兒搞的鬼，不僅不告訴她他醒了，反而弄出這麼個場景來嚇她。
    她該嚇，該嚇……
    他確實一直通過郎蕭與外界有著聯係，他確實想殺了華玉淞後嫁禍給景國以讓景湘在力量相對接近的情況下失和，但他更是為了護她，怕她再次在和華玉淞的對戰中落入上次那般的境地……所以他才做了那麼危險的一件事。
    兩人生來對立她沒有辦法，他也沒有辦法，但隻要他對她好，她便不在乎其它。
    但她的喜悅還未能徹底展開，他就再次昏倒在她的麵前。太醫說這次的昏迷是這新傷引發了他體內的陳毒，那毒怪異，他們束手無策。
    於是她請來了暝宇居士。
    暝宇居士救醒了琬逸，然後與她密談。
    那十八廷杖引發了他體內一直用藥茶壓製著的月離香之毒，若不立刻解毒，恐怕難以撐過一月。
    現在，已經不是他能不能看見的問題，而是他能不能活下去的問題。
    琬逸讓暝宇居士將此事瞞著她，暝宇居士卻不忍看他毒發身亡，便將此事告訴了她。
    她笑了笑，琬逸何必瞞她呢，不過皇位，不過三年青春，不過一身內力，算得了什麼？更何況若不是她，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裝作不知道他的病情，和暝宇居士一起騙他說是她因腹部一處陳傷急發而要用五年來醫治所以不得不放棄了江山天下，並要他五年後娶她。
    他笑著答應，卻笑得勉強。
    因為他以為他不可能有機會履行諾言。
    “說好了，等你。”風琬逸笑笑，伸出小指，讓她勾住。
    夜泠兮收緊手指，像是這般便能壓下心頭的疼痛。
    他送她的這一路走得緩慢，因為他以為這一去便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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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預告：卷三第02章：不如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