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本該是酣眠之時，昏暗的床帳中，寶伶忽閃著睡意全無的一雙眼，望著帳外的漆黑神遊。大床的裏側，寶姨娘蜷著被子安靜地睡著，這幾日呂老爺出門談生意去了，她一如往常的靜默，就是終於找到機會往寶伶床上爬了。
    平日裏呂老爺是不願讓她太過靠近寶伶的，因為她的底子也沒見比寶伶好多少。這一點上寶伶本來是沒特別意識到的，畢竟她緊巴巴湊在自己跟前也有些日子了，後來新分配來的丫頭悄悄八卦給寶伶聽了。
    呂老爺出門前又另配了一個丫頭進來，年紀有十八九了，長得還行，性子稍活一些，卻是個一點眼力見都沒有的粗使丫頭。
    寶伶病了這麼長時間，睡睡醒醒地有時候日夜全顛倒了過來，新丫頭翠雲倒是看護得緊，她就睡在外間，有時候半夜醒來聽到裏間床上輾轉難眠的動靜就會進去看看。
    一次兩次地倒也沒什麼，三次四次了她居然習慣了也沒有一句怨言，喂喂茶水湯藥後她就披著件棉衣抱腿蹲坐在床前的踏腳上，惺忪初醒的一張皺紋臉笑容滿麵地和寶伶說話聊天。
    她說：“奴婢也知道，以前啊，奴婢也生過病，病得也很長時間，那時候也是睡睡醒醒地，半夜睡不著了，眼睜睜地看著屋頂，心裏難受極了。”
    這話有些直白得近乎失禮冒犯，但寶伶真的嚐到久病難寐的滋味，一邊覺得被衝撞，一邊心裏時隱時現地冒著酸氣。所以她也沒回避這個粗使丫頭的直白善意。
    “那時候呀。”粗使丫頭真就沒有一點眼力見，一個人自說自話地回想起來。“家裏窮得緊，吃的穿的什麼都沒有，要不是我病著，指定也被爹娘送去換糧去了。”
    寶伶倒是沒體會過這般與下人說話，更不知道他們的疾苦，乍一聽雖然失禮卻真心覺得新鮮，便不由得問道：“你家裏有人被送去換糧了？”
    “有啊。”翠雲鄙俗地縮著脖子，笑得卻很明朗坦然。“奴婢的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都送人去了，換了幾鬥糧，這才有奴婢這口氣在的呢。”說完她自己唏噓，仍舊嘿嘿地笑。
    兩個人都是第一次與人跨過那尊卑階級之說聊這類的話題，一個情緒低落，另一個說得做得平常，心中多少還是有些忐忑的怯與喜，算是微妙地安撫了前者十幾年養出來的優越感。
    翠雲異常的熱衷八卦，寶伶在她這裏聽說了很多此前半個月來都沒聽說過的事。漫漫的長夜，話癆的丫頭喋喋不休地說著，說得嗓子都啞了天邊才開始泛白。
    寶伶側過頭去看寶姨娘，無法想象這樣一個睡得可愛得小呼嚕呼呼的人，曾經居然被虐待致死，甚至還被埋進亂葬崗裏過。
    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心裏有些毛毛的，她為什麼又活過來了呢？寶伶依舊睡不著，睜著的那雙眼，清澈澄清得在黑夜中似乎都能看得到眼角有薄薄的，似乎因為委屈而無自覺夾帶的水意。
    她是再沒有想哭的感覺了，不知怎麼的，像長大了，像堅強了，唯獨不像淚腺幹涸欲哭也無淚。
    也不知道又接著躺了多久，外間榻上睡著的翠雲悉悉索索地起來了，寶伶側耳聽著她輕手輕腳地趿拉了鞋，摸索著走進來。
    “伶姨娘果真還沒睡下呢？”悄悄撩開床帳，看清寶伶忽閃忽閃的眼後，翠雲低啞著嗓音柔柔問道。
    “嗯。”寶伶應了她一聲。
    翠雲幾分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奴婢給您燒點熱水喝，再泡泡腳？”
    以前喝的也都是熱水，泡腳提到泡腳倒是第一回。翠雲也不待她表達什麼，徑自道：“前兒個回去，奴婢的母親身子也病著，夜間睡得不好還腿腳不舒服，說是泡了摁一摁能好受些。這幾日奴婢見姨娘白日裏睡著腿腳也不安分，也給你泡了摁摁吧？”
    寶伶聽了心裏兀地一熱，不知道怎麼表謝，就乖順地點著腦袋。
    翠雲笑了笑。“那姨娘再等等，奴婢這就去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