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驚弦著一身銀絲長袍，負手自月光的陰影裏走出，對墨嵐淡聲道：“下去吧。”
    尚未從驚詫和恐懼中走出的墨嵐微有些慌亂地起身，看了看正緩緩起身的鬱憐塵，輕輕抿了抿唇，退了下去。
    鬱憐塵方才聽到墨嵐的驚呼，心裏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今天是他們大婚整滿三年的日子，她隻想獨自一人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他緣何要來打攪？
    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全身上下卻仍舊控製不住地癱軟，她隻好用雙手狠狠握住躺椅的扶手，借力勉強站起身，轉過頭去。
    他站在月華之中，穿著隻有在非正式場合才會穿的銀色衣袍，月的銀輝灑在他的身上，盡是難以言喻的清俊高貴。
    她的心又一次狠狠一抖。月亮啊，你為什麼要讓他的外表看起來依舊如此美好？這樣的一個人，怎配享有你如此的恩遇？
    勉強走到洛驚弦麵前，鬱憐塵便站立不穩地跌跪下去，她以為自己在這近一月中已然做到古井無波，喜怒悲歡不會再受到他任何影響，她隻需等待兩個孩子長大，然後了結他和自己這一生。
    但為什麼，當他就這樣站在她麵前——隻是站著，不言也不語，不笑亦不怒——她便已經無法控製地讓所有的情緒再一次為他所牽動。
    還是這樣一身銀袍，還是這樣兩袖月光，他會不會，也還是以前的他？
    “塵兒。”他輕喃一聲，微微俯身，朝她伸出手。
    如昔的輕喚。
    她顫抖著抬起手，指尖慢慢觸上他的手心。
    一點冰涼驟然從指尖傳入，他的體溫怎是那樣得低？
    鬱憐塵似被一盆冷水激醒，猛地將手縮回，怔了一下，有些局促地交疊在身前，深吸一口氣道：“臣妾參見皇上。”
    她應該牢記，他把她關在這裏，是要殺她的銳氣。她不能輸，他別妄想她再成為之前那個依賴他的塵兒了。
    她看到的隻是表象，他的內心不會因表象而改變。
    洛驚弦空空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後，收了回去，淡淡道：“平身。”
    鬱憐塵卻不動，垂眸跪地，“夜深了，請皇上回宮歇息。”
    洛驚弦不應她，舉步從她的身邊擦過，走向她親手創造出的未來花圃。
    他的衣袖從她的臉頰邊輕輕掠過，帶著些許美酒的清香，夾雜著她極是熟悉的獨屬於他的氣息。
    自她有記憶，二十多年不曾改變的氣息。
    鬱憐塵緊閉雙眼，再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卻不轉過去，隻是背對著他。
    “約莫多久能開花？”洛驚弦瞅著那嫩嫩的小苗問道。
    “不知道。”她淡淡答，心裏卻隱約有一絲好奇，他問的第一句話為何不是“什麼花”？是不是他認識這花？
    洛驚弦目光凝滯了一下，幾縷涼風悠悠拂過，他轉向她，“冷不冷？”
    “不冷。”她淡聲答道。
    “想吃什麼便告訴淩山。”他溫聲說道。
    “沒想吃什麼。”她答道。
    洛驚弦微垂了一下頭，複又抬起，望了望天邊掛著的月亮，便舉步向門外走去。
    鬱憐塵立在那裏看著他的背影，突然，一股積蓄一月的感情突然逼著她叫了一聲：“驚弦！”
    他的腳步狠狠一頓，沉默了半晌，微微側首，聲音比方才冷下幾分，“如何？”
    “……我想見見嬈兒。”她咬著唇說道，強忍的淚水被從眼眶逼出，無聲地滑落臉龐。
    洛驚弦不答，在原地立了片刻，一言不發地走出院門，在門邊叫了句：“淩山。”
    等在門口的淩山上前一步，俯首，“皇上。”
    “跟我走。”
    沒有得到他的準許，鬱憐塵在那裏僵立片刻，忽覺身上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下一刻便癱坐在了地上。
    她見他今夜軟語溫言，才鼓足勇氣叫一聲他的名字，放下苦撐一月的姿態，乞求他讓她見一見她一月未曾見過的女兒。
    卻被他一言不發地生生拒絕。
    鬱憐塵自嘲般地苦笑了幾聲，思念女兒的心讓她所有的決絕在那一瞬傾塌，竟然無恥地討好他、低聲下氣地去求他？簡直是她自己對自己的侮辱！
    墨嵐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手臂攬上她僵直的脊背，緊靠著她低低地哭泣。
    夜深了，安王府裏，一縷燭光映出兩人的身影。
    洛驚蒼單手把玩著一個白瓷茶盞，眉間蹙起一道淺痕，“我本想趁他醉酒去探探他這一段時間的反常究竟是真是假，卻沒想到他對我說出這麼大的一個秘密。”
    當晚，洛驚弦喝了許多酒，宴散後便回了天崇殿。
    洛驚蒼獲準入見時，見洛驚弦坐在桌案前，手中仍握了一個酒盞。
    “皇上，飲多傷身，還請多保重龍體。”他走近道。
    洛驚弦看他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皇兄啊，不飲則愁多，飲多傷身，愁多更傷身。”
    “不知臣可否為皇上分憂？”
    “皇兄是否覺得，朕判駱斷雲淩遲處死，太過絕情？”洛驚弦抬眸看他。
    洛驚蒼微微怔了片刻，道：“依我朝律法，行刺皇後應判淩遲之刑，皇上即便徇情欲寬赦，亦為律法所難容。”
    洛驚弦笑了一聲，“若非他如此辜負朕的心意，朕又何嚐不可法外施恩？”
    “皇上，請恕臣鬥膽一問，駱斷雲究竟為何行刺皇後娘娘？”
    “為何？嗬……”洛驚弦冷笑一下，“朕為了護他周全，將一個秘密隱藏了五年，如今再隱藏也沒什麼意義了，不如就告訴皇兄。”
    洛驚蒼蹙了下眉。
    “皇兄你不妨一猜，駱斷雲的真實身份？”洛驚弦似笑非笑地望著洛驚蒼。
    洛驚蒼頗有幾分不耐，卻還是做沉吟狀，片刻後答道：“請皇上恕微臣愚鈍。”
    “他其實是十七弟，洛驚雲。”洛驚弦說道，飲了一口酒。
    “什麼？”洛驚蒼脫口便道，眉頭一瞬間蹙緊，“十七弟？”
    洛驚弦點頭，“當年他墜崖後逃過一劫，五年前帶著當年父皇欽賜的玉佩回到朕的身邊。朕怕父皇要殺他，替他隱瞞身份；父皇駕崩前給他平反，要朕恢複他的身份，朕卻依了他的心意繼續隱瞞此事……他和朕一母同胞，朕處處護著他，卻不料他竟要殺朕最心愛的女人。”
    “皇上對他仁至義盡，他卻為何要刺殺皇後娘娘？”
    “因為當年假借天意害他和母後的，就是鬱廉文。”洛驚弦目光冰冷。
    洛驚蒼眸光一震。
    “朕為他做了那麼多，他卻不能為朕放下仇恨，朕難道不該恨他麼？況且，他武功高深莫測，留他一天都是對塵兒的威脅，所以朕當然不能放過他。”洛驚弦冷笑著搖了搖頭，目光再冷幾分，“但鬱憐塵絲毫不理解朕的心意，竟然多次為他而威脅朕！枉費朕一心一念地為她著想！”洛驚弦說著，手下猛一發力，杯盞應聲而碎。
    “皇上請息怒！”洛驚蒼快步上前，將碎片從洛驚弦手邊移開，似是怕他劃破手指。
    “皇兄啊，朕之前一直以為她最懂朕，沒想到她竟也不能理解朕的心。”洛驚弦反手握住洛驚蒼的手，“說什麼‘紅顏知己’，朕看紅顏根本不可能是朕的知己！”
    “這天下的女子，總有人會懂皇上的心的。”洛驚蒼道。
    “皇兄可有‘紅顏知己’？”洛驚弦突然將興趣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洛驚蒼思慮片刻，道：“表妹水凝倒是極為善解人意，算得臣的‘知己’……但她隻是臣的妹妹。”
    “哦？”洛驚弦饒有興味地看著洛驚蒼，“確實，今日一見，朕便覺得她不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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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預告：卷四第56章：是誰為情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