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普通的一天，天氣晴朗，梅園裏光禿禿的枝椏，添了幾分蕭條之景。
    午膳過後，我一如既往來到荷花池邊散步，今日荷花開得格外好，香氣宜人。四周寂靜安寧，很享受這樣的時光，
    不知不覺來到假山旁，意外聽見兩個宮女的對話。
    “昨夜晚宴你去了沒，我看見那位鬆漠都督了，他好高大，一點也不似我們大唐男子。”鬆漠都督？好像近日是有
    個投降大唐的契丹可汗被父皇冊封為鬆漠都督。
    “當然看見了，他不僅身材高大，模樣也是十分英俊呢，若是能嫁給那種男人該多好啊……”
    “哼，你就臭美吧，可惜你沒機會了，聽說皇上已經決定賜一名公主給鬆漠都督，就是不知哪位會那麼好運了。”
    不過是無聊的八卦，我悄悄按原路返回，心道父皇賜婚總不會輪到自己頭上。
    畢竟，自己是最不受寵的公主，是在後宮眾多高貴美麗公主們中可有可無的。
    散步小半時辰後回到上陽東宮，寂靜冷清，白天這般死氣沉沉，到了深夜更是連鬼都不會光臨。
    前幾月和母妃搬進上陽東宮，我已漸漸習慣這邊的生活，也對他人鄙夷輕視的目光習以為常。
    走進屋子，見侍女小蓮在侍候母妃吃藥，她近日愈發消瘦了。
    “青綾給母妃請安。”叩拜後起身，隻是那麼瞬間都能感覺青石地板的冰冷。
    冷宮，一切都是冷的。
    母妃兀自喝了藥，揮揮手示意我離開，而後轉身回房歇著去了。
    環顧這間不大的屋子，與昔日奢華炫目的宮殿自然比不得，隻是這裏，也許將是我和母妃未來的居所。
    窗戶上又多了好幾個破洞，我叫小蓮拿來紙和漿糊補上那些小洞，以免夜裏入了風寒。
    小蓮看著我，雙眸微紅，“公主，我們會在這呆多久呢，我去找太醫，他們都不理我，也不管梅妃娘娘……”
    “噓，小點聲，別讓母妃聽見……”我瞧了瞧那間屋子，確定母妃已然入睡才說道，“小蓮，如今不比當初，父皇
    一心隻寵愛楊貴妃早不將母妃放在心裏，那些個太醫也都是牆頭草，以後不必求他們。”
    “可是……可是梅妃娘娘的病……”小蓮急得近乎哭出來。
    “放心，我會想辦法。”
    糊好窗，我讓小蓮留下照顧母妃，而後徑自朝西宮走去。
    去往西宮的路上避免不了要路過百花園，但願別遇見某些人。
    “幸好沒人，每次下跪行禮煩死……”
    正暗自竊喜，憑空傳來一個聲音，“行禮有那麼煩人？”
    好陌生的聲音，而且聽起來有些蹩腳。
    四處尋找出聲之人，對方竟忽然從高處躍下，他打量我一番，笑道：“你這小宮女倒有意思，主人不在就暗地發牢
    騷？”
    我也不客氣地打量他兩遍，墨綠眼眸，嘴角微揚透著一股子邪氣，卻無法否認這是個極品男人。隻是他怎麼看也不
    像中原人，又想起鬆漠都督入宮接受賜封的事情，已有八九分肯定此人便是那李懷秀。
    “牢騷自然隻能暗自發，我還有急事，麻煩你讓路。”
    他露出詫異的表情，卻似被釘子釘住似的不動半分，“真是膽大包天的宮女，中原的女人都你這般不懂規矩嗎？”
    “那如你這般攔人去路的無禮男子又該如何？”
    不想和這種男人扯上關係，我繞過他繼續朝西宮走去。
    路上不小心撞見一個小公公，他見了我像是不認識就徑自走過去。
    回過身子，正巧看見李懷秀叫住那小公公，他似乎正詢問著什麼，見我在偷看他便笑了笑。
    心道，我就騙你了怎麼樣，誰讓你誤會我是宮女的？
    那時我對日後即將麵臨的遭遇還渾然不知，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在這危機四伏的後宮中保全自己和母妃。
    西宮毓琉庵，雖不似上陽東宮那般清冷，卻同樣沉靜，遠離塵世。
    “好冷，就和冷宮一樣……”我不禁打個哆嗦，走過鋪滿落葉的庭院，來到佛堂。
    金碧輝煌的佛堂與屋外那淒涼景色形成對比，高高在上的金觀音佛像用那雙無神的眼俯瞰眾生，真是種諷刺！
    在觀音像前跪拜三次，該來的人卻還沒來。
    突然聽見觀音像後麵傳出奇怪的響聲，斷斷續續，時輕時重……那聲音太熟悉了，每次父皇偷偷來上陽東宮尋母妃
    時，母妃房內都會傳出類似怪聲。
    “公主殿下，如塵師太找您，請前往內堂。”
    是如塵身邊的小尼姑絕念，見她神色緊張像是害怕我看見什麼似的。
    我本對男女之事毫無興趣，想必是哪個侍衛和宮女躲在這偷情，罷了，權當沒聽見就是了。
    沒問什麼，我跟著絕念去見如塵師太，很快便將此事忘卻。
    “師傅，母妃病了，青綾前來取藥。”
    內堂，煙霧繚繞，似夢似幻，古黃布簾隨意垂下，拂風輕揚。
    檀香，香味彌漫，經文念誦之聲不絕於耳。
    絕念閉門離開，留下我們師徒二人。
    見師傅不答，猜到她必定是待念誦完經文才拿藥，無奈隻能坐下等待。
    半個時辰後，如塵師傅停下念經，“青綾，你母親是心病纏身，心病還需心藥醫。”
    “師傅，青綾又何嚐不知母妃為何會生病，隻是那心藥早已被他人奪去，而那人斷不會賜藥與母妃。”忍不住咬住
    下唇。
    我恨那人，恨她奪去父皇的心，但更加憎恨寡情薄幸的父皇。
    天下美人皆為他所有，他卻從不知足，當初是惠妃，如今是貴妃，卻從不曾真正為母妃駐足停留。
    “青綾，不要恨任何人，萬般皆是命……”
    “青綾不信命，青綾隻知人定勝天，即便勝不過天，也絕不由上天擺布！”
    師傅輕聲歎息，忽而細細端詳我的臉，一會兒後又突然笑道：“青綾，為師見你紅鸞心動，滿麵拂風，年內必定結
    下桃花之緣……”
    我那麼認真地向師傅吐露心事，師傅竟拿我打趣，忍不住嗔怒：“師傅，您看相從未應驗過，再這麼說青綾日後再不進毓琉庵了！”
    “青綾，以往那是為師故意實話反說，這次卻是真的，你如今出落得愈發清麗脫俗，為師保證年內必定有喜。”
    我盯著師傅認真的雙眸，但仍是不信半分，“藥先拿來，我還要回去給母妃治病。”
    “哎，青綾啊，這些年你受了不少罪，能保全自己和梅妃娘娘早已耗盡心神，難道從未為未來做些打算？女兒家，遲早是要嫁人的。”
    成親……原來時光竟在不知不覺間流逝。
    五年前我十一歲，全部心思都花在如何討得父皇與母妃的喜愛，即便無人在意也仍努力練習音律舞姿。
    不曾料到，我在那最純真的年華遇見了他。
    第一次相遇的夜，漆黑的天空灑落下鵝毛大雪，我赤腳踩在冰冷的雪上，在盛放的梅花林裏，獨自跳出新學的舞蹈。我跳的是母妃最擅長的《驚鴻舞》，因年幼尚無法掌握其中精髓，勉強隻能舞出雛形。
    “公主，快些回房去，前麵亂糟糟的，說是有刺客闖進宮了。”老宮人急忙將我拉回房，還險些扭了腳踝。
    送到臥房門外，老宮人就不管我，逃命似的跑掉了。
    我推門走進去，合上門想去點蠟燭，卻被人捂住了嘴。
    稚嫩的男聲急喘著粗氣，透了一絲虛弱地說：“別怕，我不是壞人。”
    刺客！？
    “公主殿下，你保證不喊叫我就鬆手。”
    我拚命點頭，隻怕刺客真的殺了我。
    他鬆開手，虛弱地靠在門上，我不敢呼救，隻能小心退後，他說：“點亮蠟燭吧，我受了傷，你會包紮嗎？”
    “你不會殺我嗎？”我小聲問道。
    黑暗中似乎聽見他低沉的笑聲，“我隻是進宮偷藥被誤認作刺客，並不是真來殺人的，公主大可放心。”
    “哼，你們大人都愛哄小孩，刺客的話我才不信！”一靠近桌子我就繞到後麵躲起來，四周黑乎乎的刺客也看不見我。
    “大人？你點亮蠟燭就會信了。”
    我猶豫了會兒，還是乖乖點上蠟燭，終於看清了那刺客，他一身黑衣，還用黑布蒙住半張臉，露出的額頭上布滿汗液，仔細打量他身形，我忍不住問：“你幾歲？”
    “十三歲……還算不得大人，這樣公主可願意信我？”
    倒吸一口冷氣，我膽子頓時大起來也忘記此人隱藏的危險性，走到他麵前指著鼻子罵道：“你不要命了，小孩一個還敢進宮偷東西，你家爹娘都不管你的嗎？”
    “嗬嗬，我是為了救師傅來的……公主可有止血的藥，我……”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直至今日，我仍不知那晚那個小刺客的姓名，隻是在他離開前，我固執地逼迫他發誓，“等我長大了你要回來找我，帶我離開皇宮，說好了不許反悔！”
    “是，我一定會回來找公主的，然後帶公主去見識廣闊天地。”
    那份兒時的諾言，不知他忘了沒……
    母妃吃了師傅給的藥身子恢複少許，隻是每每望見院子裏空蕩蕩的梅樹，又會哀傷許久。
    平靜地度過兩天，高力士高公公突然來到上陽東宮，還帶來數箱金銀珠寶。
    突如其來的賞賜反倒令人不安，高公公十分恭敬地對母妃和我行禮，“梅妃娘娘，奴才這廝有禮了，今日特來向娘娘和公主道喜。”
    “高公公如今乃是皇上身邊紅人，怎麼親自給冷宮妃子報喜來了？”母妃冷然問道。
    “娘娘，今個兒奴才特意奉皇上陛下旨意前來。”
    高力士拿出聖旨，母妃與我跪下聆聽聖恩。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之女青綾嫻熟大方、溫良敦厚、品貌出眾，朕躬聞之甚悅。今鬆漠都督李懷秀，適婚娶之時，當擇賢女與配。值青綾待宇閨中，與李懷秀堪稱天設地造，為成佳人之美，特將青綾許配李懷秀為妻。布告中外，鹹使聞之。欽此！”
    “吾皇萬歲……”
    母妃恭敬領旨，我卻傻了似的一直跪著……
    高力士走了，其他人也都離開，我卻一直渾然不知地跪在冰冷青石地上，直至母妃拉我起身。
    “他好殘忍，他怎麼能讓青綾嫁給契丹人……母妃，青綾不要離開長安，死都不要！”
    九年了，我第一次在母妃麵前掉下眼淚，淚水模糊了雙眼，心拉扯般疼痛。
    “父皇怎麼可以……就算再如何討厭青綾也不能讓青綾遠嫁啊，青綾走了母妃怎麼辦？”
    母妃緩緩坐下，片刻沉靜後忽而輕聲笑了笑，“你走了豈不更好，若沒有你，皇上必定重新寵幸與本宮，哈哈哈……皇上終於想起本宮了，終於想起來了……”
    她居然在笑……
    擦幹淨臉上的淚水，我冷哼一聲，“母妃，父皇隻愛貴妃娘娘，心裏早已容不下母妃了。”
    “不是的，不是那樣，皇上還惦記著本宮，前些日子還來見過本宮，皇上是愛著本宮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哭又笑，而她所謂的前些日子，早已是數月前了。
    這個瘋了似的女人竟是我的母妃，昔日人人稱羨的梅妃娘娘，如今卻變成這樣。
    我暗自發誓，不論日後婚姻如何遭遇如何，也斷不能變成如母妃這般癡癡顛顛，絕不會將自己的心托付給任何男子。
    失了心，亦是失了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