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盡 第七十七章 清怨月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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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齊炎手順著她的發,低聲道,“我明白,這最後一麵是要見的,畢竟,他們家也待你寬厚。”他自顧自說著,隨即又悶聲道,“可你不知道,在火車站你決定留下的那一刻,我恨不得綁住你,就這樣上火車。”
蔓青的聲音輕微地好似從空氣中飄來,“他是不是曾經找過你?”齊炎手停住了,慢慢鬆開她低下頭凝視她的臉。蔓青眼神漸漸向上移去,對準他的,再次開口,“是不是?”齊炎的聲音即刻冷卻下來,“他是來找過我。”蔓青望著他黝黑的瞳眸,聲線極其顫抖,“可你卻沒有告訴過我。”她太傻了,從他去仙樂斯找她的那一刻起,一直到現在有那麼多的時機,他卻從未打算告訴她,他若說了,今日興許就不是這樣的局麵,她也不會和董韶之之間存在那樣深的誤解直至最後都沒有親手解開。
“蔓青,你未免把我想得太過不堪。”許久後,齊炎歎息道。他看出了她的想法,輕聲道,“不告訴你,隻是對誰都好的選擇。”蔓青跌坐在梳妝鏡前,望著鏡子裏齊炎的身形,不知為何,他的臉越發的虛幻,“是啊,對誰都好,我可以毫無負擔地離開上海,永遠不會知道有人在背後為我打點了這一切,而你,也能心安地實現之前對我的承諾,照顧我,永遠在一起,嗬嗬,多好……”她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得心在淌著血。她其實沒有資格怨懟齊炎的隱瞞,沒有資格責怪莫蘭的配合與演戲,齊炎隻是答應了董韶之的請求,而莫蘭,不過是戲假情真,不知不覺深陷其中。她所有的恨,滔天般地湧向了自己,是她自己不夠堅定,她傲慢她沒有審時度勢,她沒有在每一個相處的瞬間看到他的掙紮。如今故人已去,又何須多言,可對於留下的人,卻是無盡的折磨。
她搖晃著站起身,就要向外走,齊炎在背後道,“蔓青,你這模樣幾乎讓我以為你已經愛上他了。”蔓青手扶著牆沿,眼前事物都不受控製地在一片水光中模糊扭曲,化作一片悲戚。她曾經笑雪兒的稚嫩不解感情,可真正悲哀的是她,她才是不懂感情的那一人。她總以為那些關懷,相處的點滴隻不過是依存般的慰籍,她依賴董韶之對她的好和他對別人都不曾有過的溫柔,他們的相處不是似火般的熱烈與起起伏伏,而是平淡安寧就像一盞茶,那麼久以來,她從不承認那是愛情。愛情是什麼?應該是甜的酸的苦的輾轉難眠的,就像她對齊炎那樣,她不曾懷疑過這一點。
可望見董韶之躺在那裏的時候,她一直信賴的這些全都崩塌了。她害怕他閉上眼睛就好像害怕自己停止心跳,那種絕望徹骨的感覺,太狠了,太痛了,將她打進煉獄。她終究明白這怎會不是愛情……隻是,她此生都無法再開口對他說了,遲了一步,就是遲了永遠。
蔓青動了一下嘴,可齊炎站在她麵前,用手覆住她的唇,他眼中閃過痛苦和不舍,“別說,我不想聽到你的答案。”蔓青的淚滴落在他手背上,滾燙滾燙。她拉下他的手,深深望著他,就好像小時候他們在一起那會,她總喜歡偷看他,看他專注某件事的神情,看他為她買了木匣子後閃躲有些不好意思的臉。可是,今時今日她終於明白,他們之間早就回不去了,這些年陪在她身邊的不是他,她為他曾經的一個兩小無猜時的諾言等了這麼久,卻實實在在失去了身邊最重要的人。
齊炎用手去遮住她的眼睛,抵擋她的目光,他自是惱恨她那樣的目光,她眼中的傾慕早已褪去,剩下的那些,他要來做什麼?
那晚蔓青什麼也沒吃,她和衣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揮之不去董韶之最後對她說的話,那樣的神情……枕巾濕透了,不知是汗水抑或是眼淚。耳邊似乎聽聞門外雪兒和齊炎在說話,不多久,齊炎的腳步聲近了,她能分辨得出是他的,可她沒有回頭,而是將自己蜷縮在角落。齊炎躺在她身後,雙手從後麵伸過來環住她的腰,他的氣息拍打在她頸後,帶著輕微的不穩定。他沒有說話,就這樣望著她雪白的脖子。他們都知道對方沒有睡著,這樣的夜晚,顯得淒涼而難熬。
蔓青天剛亮就離開了。她拽著阿童給她的紙條,穿上大衣就合上了屋子的門,她清楚齊炎是醒著的,他清楚她的一舉一動,可並未睜眼,即使他開口問她,她也不會告訴他。
阿童如今暫住的地方是很偏僻的郊邊小鎮的土瓦房,不過蔓青猜得到他的心思,為了躲避日本人的跟蹤,這麼做是合理的。阿童顯然沒有想到蔓青會這麼快來尋他,他打開門的時候愣了好一會。“蔓青小姐,裏麵坐。”
“不了,”蔓青搖頭,“阿童,帶我去。”阿童斂眉,沉思了一會,也不說話,而是轉身合上了門。他們沒有開車去,而是走了很遠的一段路,才叫的黃包車。阿童說少爺的車子已經被他轉手賣給了其他人,因為這輛車子在哪,那些人就會追蹤到哪裏,他不想冒一絲的危險。阿童報了個地址,黃包車沿著黃浦江畔走了好久,久到蔓青以為都不會停下來了,最終,車子停在了一座洋人的教堂前。
蔓青下了車,隨著阿童走上教堂的台階。阿童四下張望了一番,隨後敲了門。來開門的是個修女,手合著十字架朝他們點了點頭,就側開了身。肅穆的教堂莊嚴而冷清,伴著清秋的陽光,他們每走一步都在空曠的教堂裏回蕩出聲響。阿童帶著她穿過正堂,從後門轉進一所院子,這所院子造勢很像北平的四合院,每個麵向都有房屋,阿童沒有猶豫,在一所房屋麵前停下。“真沒想到,董家會把東西藏在這裏。”任誰也不會想到,一間教堂住所裏的小屋子,放著的就是外頭那些東洋人執念貪婁想要得到的東西。
“這裏的主父基德曼先生是個英國人,早年夫人留洋的時候就認識的,他很可信,絕對不會泄露一絲的秘密,尤其是像他那樣信教的教徒,最痛恨的就是背叛和出賣。少爺相信他,所以在預感到接下來所可能發生的事後,就把所有的東西都運了過來,自然這些也是他走之前告訴我的。”阿童沉吟了片刻,“可我卻沒有能力去保護這些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蔓青進了屋,在一個箱櫃前站立。她摸出自己貼身帶著的鑰匙,然後插進鎖孔,打開了櫃門,不禁也深深倒吸一口氣。呈現在她眼前的是董家最旺盛的財富,那是幾代人積蓄下來的所有物,任何平常人家拚搏一輩子都是無法企及的,而這些,恰巧也是毒物,它們可以救人,也可以成為敵人凶狠的刀尖。如果這些都充當軍餉,不知有多好,可眼下……怕是無法做到了。蔓青神情一暗,轉身對阿童說,“我說過了,要毀了它。”
“是啊,日本人知道的數量不及這實際的數十分之一,若真的為他們所用,恐怕就真的完了。”董家的變故,董韶之的無妄之災都來源於這些金條,蔓青珍惜它們,卻也恨它們,如今,是不得不處理的地步了。她最後望了一眼這些,隨後關上櫃門,鎖上,低聲道,“即使擁有了萬兩黃金又如何?人死了,這些也都不過是塵土罷了。”她對這些毫無留戀,和阿童將櫃子搬出了教堂,在教堂後麵靠近河流的地方,蔓青說,“如果本沒有這些,又何來這麼多生離死別?”而這些,都是因為董家有錢有權。如果三叔和董韶之都非董家的人,非名利場上的人,而今又怎會送命?可如果他們不是董家的人,那年初春在北平的火車站,那樣的相遇,也就永遠不會出現了。故事的開始早已注定了結局,就好似在下一盤棋,猜不到結尾,一步步,一招招,回頭看看,都是夢而已。
阿童將櫃子推進了河流中,讓它沉在河底,永遠地腐爛。兩人駐足在河邊良久,誰都無言而沉默,曆經數事後的蒼涼滑過麵頰,留下的都是傷痕。
“阿童,你打算怎麼辦?”回去的路上,蔓青問道。“跟著少爺太久了,久到我已經不習慣一個人了。可能怎麼辦?我想,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離開這裏,這個噩夢之地。”阿童靠在自己屋子的門前牆上抽煙,落寞而孤寂。蔓青心裏無比的難受,卻無法開口勸慰他,曾經熟悉的身邊人一個個離去,就快剩下她一個了。
“蔓青小姐呢?”阿童視線轉向她,隨即一愣,拍了拍自己的腦門,“瞧我問的什麼傻話,自然有齊少爺會照顧。盡管曾經我把他視為董家的敵人,可如今,早已不算數了。”蔓青轉身,搖頭,她不會告訴阿童她的打算,那是她昨天一夜未合眼所決定的事情。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在阿童目光的注視下,蔓青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