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離開了，寂靜的房間裏隻剩下了蔓青一人。她細致地摸著那件袍子，許久後，才小心地將它疊好，起身走到桌子旁，那把金屬鑰匙安靜地躺著，似乎就在等待蔓青的選擇。她顫著手將它取起，隨後收緊手指，牢牢拽緊。
    她下樓的時候，吳媽就站在樓梯下望著她。“蔓青，你這是……就要走了嗎？”吳媽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你看這宅子，如今隻剩下我了，還有什麼意思！”蔓青上前攬住吳媽的肩，“吳媽，我知道你在鄉下是有親戚的，不要留在這裏了，回鄉下吧，這裏已經無可留戀了。”吳媽歎了口氣，“那你呢？”“我？”蔓青嘴角若有似無的笑，“我自由去處。”
    “你也走吧，離開上海。”吳媽猶豫了一下，“少爺的遺體……”蔓青眼中的水光抖動一下，終究還是忍不住滑落下來，“我會安排的，相信我。”她不會讓董韶之在那家小診所就這麼躺下去，直到漸漸糜爛。“我聽說你一直和那個齊少爺在一起，蔓青啊，都到了這個份上了，吳媽沒有什麼可以計較的了，如果他真的對你好，你就不要拒絕，在這種亂世，女人一定要是有男人可依靠的，不然我走了也不放心。”說完又是一陣酸楚，哽噎不已。
    蔓青回頭最後掃視了一眼這間宅子，她曾經住了近十年的宅子，一切物品都是沒有變換的，可今時早已不同往日。她抑製住陷入絕望的心境，在吳媽目光的注視下除了董家。阿童果然在門外等著她，深秋的梧桐照落空寂的街道，更顯倉皇。蔓青靠近車子，阿童神色變換中，蔓青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快速低下頭打開車門。等到阿童坐到前座，蔓青才開口，“怎麼了？”
    “有人跟著我們。”阿童聲線低沉，“我早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董家的人。小姐，我送你回齊先生那邊。”蔓青一怔，才說道，“他們已經離開上海了。”她在火車站放開他的手，最終選擇和阿童走，齊炎所承受的打擊何其之大，怎會原諒她的抉擇？他怨她也是應該的。他帶著雪兒走了，也能讓她心裏的一塊石頭放下。
    “不，他不會走。”阿童啟動引擎，車子緩緩駛動。阿童堅定地說道，“隻要你不走，他是不會走的。”蔓青抬眼望著阿童，“阿童，你為什麼這麼說？”阿童沉默了片刻，隨後開口，“當初你離開董家後沒多久，少爺就去找了齊少爺。”蔓青捏緊了手中的袍子，氣息紊亂，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他去找齊炎？為什麼？”
    “少爺清楚自己將會遇到什麼，他估量局勢，怕你不安全，他知道，全上海，除了他就隻有齊少爺願意保你安全。”阿童低垂著臉，輕聲說，“蔓青小姐，少爺可謂是……為你做盡了一切打算。所以那日在法國領事館門口我見到你，你卻竭力想要逃的時候，我替少爺不值，所以才對你說那種話，請原諒我。”蔓青說，“該祈求你原諒的，是我。”她閉上眼，若虛脫般地躺在後座椅上。董韶之竟然去找了齊炎，董家和齊家有著生死都難以跨過的鴻溝，兩代恩怨，可最終，他居然為了她去找齊炎，在明知她會永遠恨他的情況下。
    蔓青怔仲地望著車窗外，倏然加快的車速讓她不由得回過了神，“怎麼了？”“他們的車子就跟在我們身後。”阿童皺了眉，開始全速繞開行人往窄小的路上行駛。可跟著的人技術顯然不差，繞了一圈並沒有跟丟，阿童開車開了六七年，對上海的這一帶可謂是熟門熟路，如今也不禁額上滲出了汗水。“跟得太緊了。蔓青小姐，你坐好了。”話落，他急急啟動引擎，開始朝碼頭的方向駛去。
    路上的人越來越少，低矮的民宅從眼前掠過，在一片葦矮叢邊，車子顛簸著，蔓青可以感覺到身後的眼睛，而阿童在駛過矮叢後，便開進了窄小的巷子。這邊的房屋和巷道是蔓青不曾來過的，很古樸，卻如同迷宮。阿童熟練地轉著方向盤，漸漸地，蔓青已經看不見身後跟著的車子，阿童快速駛出巷子，又來到街上。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駛進了熟悉的舊式小弄堂。蔓青僵直了背脊，“阿童，你這是？”阿童側過臉，“蔓青小姐上去吧，我想齊少爺肯定是在裏麵等你了，以後我們少見麵吧，日本人盯上我不打緊，可我不能讓他們靠近你。”他眼裏閃著淚光啞聲道，“其實昨晚上少爺被送回來的時候曾經對我說無論如何都不能打擾你，他還說指不定你已經離開了上海，他那眼神太讓我難受了……所以我才不顧他的意願跑來找你，隻希望你們能見這最後一麵，如今想想，是我太唐突了，畢竟，你也會有自己的生活。”他下了車，然後替蔓青開了車門。蔓青如木偶般站在車門前，整個人都有一種麻痹感。
    “小姐，請保重。”阿童深深看了她一眼，將頭上的帽子摘下，在她麵前鞠了一躬。蔓青背過身去，不讓他看見她快難以支撐的身形。“阿童，求你別這樣，你知道我受不起，這樣並不能使我更好受一些。”阿童一步步退後，接著回頭就要上車。
    “阿童！”蔓青叫住他，“告訴我，董家的那些秘密都藏在哪？”阿童眼神一滯，望向她，“你怎麼會知道？”蔓青苦澀一笑，“你們不可能一直瞞著我的不是嗎？”她壓低了身子，輕聲說道，“莫蘭把鑰匙給了我，沒有這把鑰匙，誰都打開不了那個秘密。”阿童盯著她，似乎思索了良久，才說道，“她不該告訴你這些，這對你並沒有好處，拿著這把鑰匙等於拿著炸藥。”“來不及了，阿童，告訴我吧。”阿童神情變換，掙紮許久，又苦惱地用腳狠狠蹬了車門一腳，“可少爺做這麼多就是不想你被卷進去！”
    “這是我自己的決定。”蔓青手伸到口袋裏捏住那把鑰匙，“聽莫蘭說，董家的這些東西，恐怕難以從日本人眼皮子底下送出去了。”阿童沉默著，隨後點頭，“是啊，人都很難出上海，更何況是金條，他們根本和強盜沒有兩樣。”蔓青眼睛一黯，喃喃地說道，“阿童，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阿童怔然望著她，似乎沒有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她朝他笑道，“既然運不出去不能用於正當之處，那就……毀了它。”阿童渾身一震，腦中一片空白，他說，“蔓青小姐，你瘋了。”
    蔓青說，“我沒瘋，如果他還在一定也會這麼做。”她聲音不響卻異常的堅定。阿童想了很久，終究無奈頹然地凝視著前方說，“好，那就毀了它。那些金條有很多，比那群強盜能想象的還多，小姐若是想知道具體藏在哪裏，就到這個地方來。”他衝車窗裏伸出手，塞給了蔓青一張紙條，上麵歪七扭八寫著一行字，是地址。阿童說，“我現在就住在那裏，隻有你知道，不要告訴別人，齊少爺也不行。”他深深歎了口氣，啟動車子，消失在巷子的盡頭。蔓青站在那裏，身上陣陣難以抵禦的寒意，身後有人叫她，那聲音飄渺無比，“姐姐？”蔓青回頭，雪兒就站在離她不遠處，扶著牆，看到她，眼中的淚水就應聲而落。
    雪兒撲進她懷中，淚水沾濕她的衣襟，“姐姐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她抬頭，白皙的小臉上淚痕遍布，蔓青替她擦去，“我這不是回來了麼？”“姐姐你騙我，你說會一直和我一起生活，在火車站卻那樣不告而別。”蔓青喉中哽噎無法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輕聲地重複道，“是我對不起你，是我食言了。”
    雪兒說，“齊少爺更擔心你，他帶我回到這裏後，一直都不說話，臉色很可怕，而且他一直坐在屋子裏，我都不知要怎麼開口……”她眉眼間憂心忡忡，“我都怕他會就這樣不管我，丟下我離開。”她頓了頓小聲說，“畢竟我對他來說隻是個沒有關係可有可無的小丫頭。”蔓青抬眼望著二樓的平台，扶住雪兒的肩，“我們進去吧。”
    她又回到了這裏，已是黃昏落日，孤殘晚霞從牆上開著的小窗戶斜照進木質樓梯轉角處。蔓青踏上樓梯，心卻在往下沉，沉到冰寒的冷窟裏。她打開門，齊炎背對著她，坐在靠近平台的椅子上。他終究在夕陽餘暉的照射下回了頭，眼中的狂喜那一刻藏也藏不住。他幾乎是立刻的，上前望著她一瞬，隨後狠狠地擁住她快倒下的身體。“蔓青！”他充滿壓抑著的感情，幽柔婉轉地喚著她的名字，爾後不停地重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