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盡 第六十二章 變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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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麼滑過,當董家的後院已經能聽到夏蟬爭鳴的時候,蔓青才知覺已然是六月底七月初了。她的衣裳剛讓吳媽拿去淨洗,自己便坐在陽台上,望著樓下吳媽忙碌的身影出神。她已是十多日未見董韶之,不知他此刻在何處,也不知他在做什麼,似乎連莫蘭這個人,都靜悄悄的沒了聲音,晚上也聽聞不到西邊那屋子裏的音樂,一切都很安寧,和前些日子不同,卻顯得詭異莫名。
樓下傳來刺耳的鈴聲,在院子裏啥衣服的吳媽聽見,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進了廳堂。不一會,蔓青感到有人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她不用回頭,隻聽腳步聲就知道是吳媽。
“怎麼了?”她沒回頭,在明媚的陽光下有些懶散地閉上眼。“是金小姐的電話。”蔓青回頭,見吳媽表情有異,不曾細想,便站起身下了樓梯,在樓梯轉角處接起了電話。“喂。”聽筒裏沉默一片,蔓青低聲叫喚道,“金薇?”
“蔓青。”過了好半天,蔓青才聽到她的聲音,顫抖,恐慌的音調順著話筒傳到她耳畔。蔓青心裏隱隱不安,“金薇,怎麼了?”“出事了,蔓青……出事了。”金薇無法抑製地斷續說著,蔓青捏緊了電話線,“出什麼事了?”
“蔓青,陪陪我……”電話那頭啜泣起來,“剛才警察廳來電話,說讓我去醫院辨認……辨認屍體。”蔓青喉頭一澀,“誰的屍體?”“我哥,我哥!”金薇幾乎是失聲而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蔓青之間冰涼,深吸一口氣,“金薇,告訴我你在哪裏。”“我在家。”蔓青摔上電話,披了件外衣,匆匆出門。叫了黃包車到葉家大門口,她通報了自己的名字,立刻有個纖細的女孩領著她進了葉家,蔓青認得她,在金薇的婚禮上見過一麵,專門服侍金薇的小丫頭,她記得她叫席兒。
席兒帶著她上了二樓,打開臥室的門。蔓青見金薇坐在床上發呆,兩腮掛著淚珠,還有些在睫上輕顫。她走過去,才發現金薇的臉蒼白得不像話。蔓青心裏疼痛,上前擁住她,“別怕,我陪你去,不會的,說不定不是他。”金薇臉埋在她衣裳裏,“蔓青,你不知道,哥哥早說要離開上海了,他要帶著蘇曉琴一起離開。可我都不知道會是今天,為什麼?我為什麼都不知道……”她已經語無倫次,蔓青難以聽懂她說的話,隻是扶住她的肩,望進她毫無焦距的眼睛,“葉緔呢?”這個時候難道他不該陪在金薇身邊嗎?
“他去蘇州談生意了,不在也好,我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副情態。”金薇拉住蔓青的手,“陪著我,蔓青。”蔓青點頭,攙著她站起身,一邊安慰道,“不要自己嚇自己知道嗎?”她帶著金薇下了車,隨後讓葉家的司機帶他們到警察廳所說的教會醫院。金薇一路上身體抖得若瑟瑟的秋葉,蔓青沒有說一句話,隻是望著車窗外迅速倒退的梧桐,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希望隻是希望。當在醫院裏,醫生掀開那層白布的時候,金薇幾乎是不可控製地叫了一聲,就癱倒在邊上。蔓青也無法相信就那樣毫無生息躺在白色布單上的男子會是金玨,那樣有生氣,精明世故的男人,她和金薇一樣,那一瞬間幾乎以為是錯覺,隻是一場殘酷的誤會。然而那張臉,那具身軀就在她們麵前,靜悄悄的,平素裏含撚著深意的眼睛此刻緊閉。
致命的一槍是在胸口,刺穿了大動脈,失血而死。他是開著車子打算去碼頭的時候被攔下的。攔下他車子的人是日方的人。誰也不知道何時起的衝突,衝突就發生在外擺渡橋上,黃浦江畔,周圍的人隻聽到衝入天際的那聲槍響,隨後,一切歸於混亂。日本人很快就將現場封鎖起來,然而依舊有不少人見到了慘景。男子躺在橋中央,鮮血染紅了路邊的基石,直到醫院的車來將已經沒有反應能力的人抬走。
金薇坐在醫院底樓的長廊上,蔓青坐在她身側,用手緊緊環住她。這一切都來得太過於突然,太過於猛烈也太過於令人絕望。蔓青將視線移至金薇麵容上,那裏已經沒有任何表情。她沒有流淚,興許,連流淚的力氣都已消失殆盡。蔓青無法去安慰她,因為在她自己,都無法消化和接受這一噩耗,她亦希望這隻是一場隻要睜眼就會煙消雲散的夢。
外頭已是華燈初上,又一個黑夜拉開序幕。蔓青坐在醫院底樓的休息室望著床上的金薇。金薇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吃下去的都吐了出來,吐光了也要吐,胃裏的酸液都吐盡了。她實在不能就這樣回葉家,蔓青請求醫生給她們一個休息的地方。此刻,昏暗的燈光打在她麵容上,憔悴不堪。躺在她麵前的,是她唯一的朋友。蔓青那一刻延伸出恐懼,恐懼金薇像輕霧般也在她眼前消失,於是她立刻握起金薇的手,好像這樣就能確認她還在自己眼前。
金薇一直在出虛汗,秀眉蹙起,手緊緊攥著身子底下的白色床單。蔓青知道她做噩夢了。她輕拍她,安撫她,這才讓她鬆了手,漸漸沉沉睡去。有人走進了休息室,就在她身後。蔓青感覺到那股來自於身後人的壓力,猛然回頭,卻見是葉緔立在門口。他的目光穿過蔓青一瞬不瞬地注視著病床上的金薇,隨後才對著蔓青點頭示意。
他身上的衣服還沾著灰塵,蔓青這才想到金薇同她說葉緔去蘇州了。可見,他是剛得到消息便一刻未曾停頓趕了回來。在這誰都不好受的時刻,蔓青替金薇暖心,至少她還有葉緔,葉緔是真正在意她的,不然不會如此風塵仆仆一聽說金玨的事就回到她身邊。
葉緔放輕腳步走近病床,他將金薇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裏裹了片刻,隨即用被褥覆住,自己站起來,出了休息室。蔓青跟著他來到外麵,長廊上隻有幾盞昏暗的吊燈,和孤寂蒼涼的夜晚相伴。葉緔似乎知道她站在自己身後,卻沒有回頭。、
“你有問題要問我吧?”他很懂人心,了解別人的一舉一動,將一切都盡量掌控在自己手心。蔓青一怔,隨即開口,“我很難過。”
“她比你更難過。”葉緔開口,他指的是金薇。蔓青點頭,艱澀地說道,“其實,金玨也算是我的朋友。我真的是沒想到……”想著那時得知他和蘇曉琴真實關係的情景,想著蘇曉琴在華家商鋪裏提起他時難以掩飾的溫柔神情,想起蘇曉琴曾匆匆地同自己講述兩人的過去……這般美好、遲來的感情,可如今,碎了。蔓青恍惚地想著,金玨死了,那蘇曉琴呢?那堅強卻脆弱的女子,該如何是好?
“他去碼頭是打算離開上海。”葉緔聲音響起,蔓青抬起頭,“我猜到了。是永遠的……離開這裏?”葉緔默然不語。在這樣的沉寂下,蔓青忽然明白了些什麼,“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他今日會走?”她見葉緔沒有回答,自顧自說下去,“而這一切你們都瞞著金薇,瞞著他唯一的妹妹。”
“前幾日,金玨來找過我。”葉緔手插在外衣口袋裏,“他恐怕已有預感,再不走,就走不成了。”蔓青心底一寒,“什麼意思?”“日本人越加猖狂,上海恐怕是計劃中的下一步。這個時候,他們想要成立所謂的友好盟會,在外舉著旗幟繼續欺騙所有人,在內加快侵占的步伐。他們盯上了金玨,準確說,盯上了金家。”
蔓青背靠在牆上,有些陰冷,卻不及葉緔的話。“所以他把自己要走的意思都告訴了你?”“事實上,金老爺也知道,是他輾轉才得來的船票,可以先到廣州,再轉機香港。”原來是早就準備好的,日期就定在今天。蔓青心下了然,“為什麼獨獨瞞著金薇?”
“是我要瞞的。”葉緔半個側麵籠罩在黑色中,眼睛裏頭全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碎光,“我不能讓她和肚子裏的孩子出事。”原來如此。蔓青總算是明白了,葉緔是怕金薇受到刺激,情緒不穩。這是保護一點都沒錯,隻是如今……這樣的保護恐怕對於如今的金薇來說已經微不足道,親眼見到白布下的親人,那種如雷轟頂的打擊,又如何能夠承受?
“如今金玨死了,日本人應該很快就會找金老爺的麻煩。”葉緔開口道,“會更糟糕。”蔓青身體僵直了,她聲音有些顫抖,“那……會怎樣對待金老爺?”葉緔笑了一聲,寒到極致的笑,“折磨人的手段太多,不是妥協,就是下一個金玨。”
蔓青深深打了個寒蟬,“若是金伯伯再……”讓金薇如何能過得下去?她已經說不出口,怕她要說的,葉緔也想到了。“我會盡量拖時間。”葉緔平靜地開口,不帶一絲波瀾,“即使她父親真的遭遇不測,我會讓她盡可能晚的知道。”“為什麼?因為她肚子裏的孩子?”蔓青提高嗓音,“你怕她被刺激影響到孩子所以才這麼做?”若是這樣,她方才當真是錯看了他對金薇的那份袒護和用心。
過了良久,久到蔓青幾乎以為就是她所想的那樣,夜色中,葉緔的聲音響起,“自然不是。”蔓青聞言穩下了些心神,“我隻希望,無論如何,不要讓她出事,無論如何,保她周全。”這是她誠懇希望葉緔能夠做到的。金薇隻愛著葉緔一個人,心心念念著,為了他一個人患得患失,她已然失去了兄長,若父親再出事,就隻有葉緔了,她將自己一生都賭上了,絕不能輸的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