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錯 第三十章 暗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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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早晨,蔓青獨身一人來到信中所寫的那家小小的“客還”旅店。這裏住的人不多,大多是來去匆匆的商客,誰也不會注意到誰。她付了錢,才上了二樓一間小屋。屋裏很簡樸,她坐在木桌前,手相互交錯著,不時喝一口熱茶。推開窗戶,朝外望去,這才驚詫地發現對街竟是即將開張的星美影院,此時正有人登著梯子在掛那明晃晃的牌子與畫報,一派喜氣。蔓青闔上窗戶,繼續等待。她知道信已經送到了齊炎的手中,可他看未看,她不知道,他會不會赴約,她也不知道,在這種緊張難熬中,她度過了半個小時。
終於有輕聲敲房門的聲音,她下意識地理了理耳際的散發,起身去開門,門外的臉卻並不是他的,而是她並不熟悉的陌生人。來人大概十四五歲的男孩,滾圓的眼睛骨溜轉了一圈,見到她便問道,“請問是蔓青小姐嗎?”
蔓青頓了頓,“我是。”“有位姓齊的先生托我告訴小姐,時間改了,後天的上午十點在這裏見。”沒等蔓青反應過來,小家夥就轉身踩著木製樓梯蹬蹬下了樓,身影消失在門口。蔓青站在那裏,倍感困惑。她信裏所言的見麵時間的確是今天不假,可為何要換時間?後天……蔓青眼睛暗了一層,後天不是星美影院開張的時間?也是那樁婚事公之於眾的時候,齊炎又怎能抽開身?他究竟是怎麼想的?蔓青混沌地思忖著,有些魂不守舍。
星美影院開張的那天,蔓青起了個早,梳洗完畢後,就匆匆挎著小包出了門,當然她不會知道就在她踏出門的一瞬,二樓董韶之的身形就定格在那裏,若有所思。
四月的天已是極為暖和,蔓青穿著單衣走在路上都不覺著冷,到了旅店的門口,她不禁回身望了一眼對街的星美影院,已是門庭若市,聚集了許多人,她甚至認出了易嘯東和那人比花嬌巧笑倩兮的四姨太。將星美影院門口那股熱鬧勁盡入收眼底,想到報上的消息,心裏沒由來地鈍痛,讓她抓緊了衣袖。轉身進了旅店,才得以將身後的熱鬧摒棄。
齊炎推門而入的時候,蔓青正坐在那裏出著神,在這之前她已經將所有見到他可以說的話語都在心裏演練了五遍十遍,交握在杯沿的手心滲出薄薄的汗水。門敞開,她抬眸,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站定在門口。他頭上的呢絨帽遮擋住了那雙眼睛,蔓青借著從窗外斜照進的那束光注視他,他摘掉帽子,與她的視線在半空中交錯相遇。
齊炎將身後的門闔上,難言的沉默在彌漫,誰都沒有先開口。蔓青知道之前所有的準備都付之東流了,見到他她根本無從應對,連最起碼的開口問好客氣寒暄都做不到。齊炎走到窗口,兩手撐著,俯視底下喧嘩的街道、電車穿過時刺耳的鳴笛聲,他打破了那份令蔓青難堪的沉寂,“北平的街道好像永遠不會看見這麼多的人。”蔓青心裏的某一處柔軟了起來,她開口,“那裏的街道飄著的永遠都是肉饅頭的香味,而不是雅德利餐廳裏那些奶油麵包香。”
齊炎側目望著她,眼中是蔓青與他重逢之後從未見過的流光溢彩,可僅隻一瞬間就隱去。蔓青終於開了口,“齊炎,你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著齊顯璋?所以才和易家結親,所以才和易嘯東那樣危險的人物有所交集……?”
齊炎抿著唇不語,半晌才問她,“你今天叫我來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個?”他眼中的塵土覆蓋住剛才的清澈,“如果你一定要問我答案,那天在齊家我已經說了很清楚。”
她握起拳,咬住下唇,急切道“我不懂,齊顯璋有怎樣的魔力能讓你趨之若鶩,讓你不惜一切成為他的儈子手,他對董家所做的,對三叔所做的,都……”“夠了。”齊炎冷冷地打斷她,平和的氣息一下子被打破,他已經伸手去戴呢絨帽,“星美影院的大日子,我不出席總是不太好。”蔓青望著桌麵上冒著煙絲的茶,那嫋嫋飄散的煙就像她的感情一般就要噴薄而出。眼中幾乎已經聚起霧氣,她帶著連自己都不知的顫音開口,“齊炎哥哥,我不想要你和易家的人有關係,我不希望你……去娶易二小姐。”
蔓青拋開了所有的羞恥心,就在脫口而出的那一刻,她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這些日子壓抑在胸口反複疼痛的情緒,這幾年來從來不曾淡去的記憶,拂去那表麵的浮華,抽絲剝繭,她終於看清自己的心,無論如何都不希望他去對別人有所承諾,那樣在意他的婚事,那對別人不曾有過的心緒就是那樣的感情了吧,想要隨時都看著他,隻願他安好就歡心的那種喜歡。
蔓青鼓起勇氣去看他,他晃動著的眸光中映照著自己已經緋紅到無可抑製地臉頰,然而那絲浮光搖擺晃動,卻最終歸於平靜無波。“我永遠都不會和董家的人有所牽扯,蔓青,包括你。”這就是他所能給的答案。她站起身走到他麵前,手伸過去似乎要碰觸他的臉,“我是董家人,但你可以不是齊家人……”他抓住她在半空中的手,清晰地告訴她,“不可能。”
蔓青急著剖白自己,急著想要將他從齊顯璋身邊來回來,“為什麼不可能?你不過是他的養子,而他收養你,這些年來的每一步都是有目的有計劃,他對董家的打擊,他的陰狠手辣你怎會看不見?他甚至和那些東洋人做交易,手段如此殘忍……”
“他不會和日本人有所交涉和往來。”齊炎斬釘截鐵地告訴她。蔓青搖頭,“你相信他卻不信我?”腦中翻攪著的是老陳曾經描述的,那畫麵在蔓青眼前不止一次地掠過,甚至讓她渾身發抖,難道老陳所言是假?三叔的死是假?“他養你七年你就甘願淪為他的棋子。”蔓青恨透了齊顯璋,他就像豺狼,也像毒藥,將齊炎一步步一寸寸帶離她,直至見不到蹤影。
“我當然信他,我信他勝過任何一個人,就像當初你娘在世之時你無條件信她一般。”他的話給了蔓青重重地一擊。她望著齊炎黑亮的眼,想著齊顯璋那銳利、掩藏著深意的雙眸,笑起來的摸樣,饒是她再能猜度,也意想不到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這世上誰都可能加害於自己,在自己身上圖謀什麼,可唯有親生的父母親不會,虎毒尚不食子,難怪齊炎那樣賣命為齊顯璋,甚至甘願擋刀。齊炎,齊顯璋……為什麼她沒有想到這一層?
“我以為你的生父早已不在。”她過於震驚。“我也曾經這麼以為過。”齊炎淡然開口,“但他的確就是。蔓青,我隻知道我需要打垮董家,其它一切對我而言已不重要。”蔓青跌坐在麵前的木椅上,“為什麼是董家?”“你去問董家的人。”齊炎的口吻裏那濃烈的火焰參雜著克製的憎惡令蔓青心悸。原來,事實竟是這樣,是她妄自猜測了,是她在和他未曾交集的七年間漸行漸遠,又自不量力地以為憑他們之間的交情能將他拉回身邊,可卻忘了,再大的力量,又怎能及骨髓中割不斷的血脈來得重?而聰明如他,早在得知自己身份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出選擇了吧。
用門庭若市來形容星美影院的開張是再恰當不過。易嘯東的麵容上始終掛著親近而又客氣的微笑,左手攬著嬌妾,右手挽著愛女,隨著報刊的記者要求而變換角度著照相。而隨後齊顯璋的到來就更為人所矚目,二人握了手,寒暄一番,易嘯東便站在台階上,大聲喊著請客人進去,待會會公映試放影片,試放過後,就是宴會,宣布喜事。
影院內充滿著淡淡的香氣,布景都是易羅易綺這對姐妹操辦的,易羅此刻優雅地坐在上座,姐姐易綺則半側著身,吳儂軟語般地聲音令人心神一蕩,“今日易家如此忙,倒是不見你那位未婚夫,他似乎對你的事不怎麼上心。”易羅白瓷般的修長十指滑出上好料鍛的袖口,將一粒花生拿起放置於唇邊輕磕一下,“男人麼,總是有他們自己的事,我可不想一直纏著他惹他厭煩。”長睫微扇,她的每一個舉止都恰倒好處,大家閨秀的風範。
“妹妹倒是挺想得開的。”易綺掩唇一笑,“姐姐隻是憂心你,不能太過於放縱他們了,男人都是花花眼睛花花腸子,待到哪一天你覺出不對勁了,想讓他收心都難。”易羅柳眉微皺,因為易綺的話令她感到不適。她從來都是自信十足的,無論是麵貌或是身段,還是家族的財勢與手段,都屬上上乘,被齊炎吸引是因為他那邃而深得眸子探不到底,多瞧了幾眼就仿佛要膩進去,她自認與他是天作之合。還能有誰會比自己更合適他?隻是……她望著台上靠於自己父親身側的妖嬈女子。母親當年亦是風華絕代,甚至是留洋歸來的新潮女子,可到最後呢,美貌經過時間的風華總是要褪色的,父親的身邊依然鶯鶯燕燕不斷,就連如今這個連母親當年十分之一都不及的三流小明星都爬上了父親的床,成功當上了姨太太。而姐姐易綺呢,嫁於駐英領事館館長獨子,外人看來當是風光無限了,可姐夫太過於多情,饒是姐姐,也隻能睜一眼閉一眼。她自詡氣質不凡身價不菲,不過,又能困住齊炎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