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錯 第二十五章 錯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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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是一頓讓蔓青無法描繪的晚餐。奇異的聚餐,各懷鬼胎的聚餐者。她頻繁地出錯,先是叉子在切割牛肉時沒有抓牢,掉在瓷盤上的聲響令其他人都投予目光,可惜,隻有齊炎沒有抬頭,半分都沒有。他似乎過於鎮定,過於從容,細細地品著杯中的紅酒,優雅地切割餐盤中的牛肉,將它們分離隨後送入口中。
蔓青犯的第二個錯誤是將湯水不慎灑在衣角上。她不知自己怎麼了,混亂成一片,平日裏多麼訓練有素的摸樣此刻卻醜態百出,細碎的發絲散在耳邊,額際是些微的汗珠。
有一句沒一句與齊顯璋說話的董韶之側目,對著蔓青道,“蔓青,你不舒服?”齊顯璋放下餐具,直直望進蔓青眼底,“蔓青小姐臉色真是蒼白。”蔓青周身一顫,嘴唇張了又合,終是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胃有些不舒服,齊老板,能讓我出去透一下麼?”齊顯璋對那個魯哥說道,“找個空的房間讓林嬸帶蔓青小姐去歇息一下。”
“不用了,”在蔓青沒有拒絕之前董韶之的聲音響起,“也許我們待不了太久,蔓青,你需要的是呼吸新鮮空氣。”蔓青對著董韶之的眼,在這種情形下她感謝他,她覺得他一定了解她快被壓抑地喘不過起來了。
於是,沒人阻止她,她站起身,拉開了背對著自己的門。越過那長長的廊道,她靠在了一扇打開的窗子麵前,任由冬末那嵌著沁涼的晚風拂麵而來。她從來沒有感受過如同此時一般需要一隻煙。她不會抽煙,也厭惡煙味,那雲霧繚繞中被隱沒的人總是看不見真心的,所以在仙樂斯的時候,盡管處在那樣的環境中,她仍然堅持不抽。可如今,她真的想要一支煙來滿足她內心的荒蕪和惶惑。
齊炎,坦然得過了頭,放佛這一切與他無關,不僅僅是這晚餐,還有她。經過這麼久,她早已明白很多時候一瞬間就能徹底改變一個人,更何況,是漫長的七年。可是,他不是別人,他是齊炎,別人的變化對她來說無關痛癢,可他的變化讓她慌亂,甚至是痛苦。不該如此的,那個時侯,他們雖然窮困,可總能讀懂對方,可現在……歲月更迭,即使近在咫尺,卻連一絲安心的微笑都是吝嗇的。
她輕笑出聲,可眼睛卻莫名地紅了,落到嘴裏,滿滿的苦澀化開。她在那不知站了多久,抬眼間,卻見那扇門開了,門內的光泄了一地,有人影出來,隨後門合上了,光又消失了。離得有些遠,蔓青瞧不見那人的麵目,可直覺告訴她,那是齊炎。他似乎有些疲憊,在牆角頓了一下,他開始往庭院中走,她甚至能聽聞他褲管與鞋子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響。她習慣性地用指甲嵌在掌中,提起腳步跟上去。這是唯一的機會,她可以與他單獨麵對麵的機會。
齊家庭院中的花香如來時那般侵染了夜色,蔓青見他在幾米遠處停下了腳步。“你要跟到何時?”他終於開了口,若隔著千山萬水傳入她耳畔。“我……”哽在喉中,她終是遲疑。齊炎背對著她又邁開腳步,她破碎的聲音如風中的紙屑,“齊炎!”)
他回身不過是短短兩秒,可蔓青仿佛穿透了七年漫長的日子,如梭光陰,映照在他們兩人之間,隔了那麼多人和事物,她在齊炎的臉上已找不到一絲熟悉的氣息。她慢慢上前,然後停住,“隻有我叫這個名字,你才肯停下來。”
他的麵容五官依然如同過去那般,黑眉墨彤,說不出的深刻,可再也找不到昔日的那淺淺地,淡淡的笑意,而整個人都是肅穆的,若是一幅畫,定是沉重的冷色調。“仙樂斯那天晚上,你就認出了我?”蔓青盡量使自己的語調正常平靜,卻是無可抑製地顫抖。
“更早。”他淡淡地回答。蔓青凝望他,什麼閃過腦際,她啞然半天,終於開口,“那晚在碼頭,車外那個人……是你!”那個用槍指著自己,用寒心徹骨的聲音凜然讓她下車的男子,居然,就是他。莫怪當時她的感覺那麼奇異,帶著未知名的熟悉,想回頭瞧一眼他的麵容,可終究錯過了。原來,早在仙樂斯那混亂的一晚之前,他們已經見過麵。這麼說……
“既然這樣,你也可以當做沒有見過那般?”她記得當年和他在火車站失散,後來遇見了三叔和董韶之,她重度昏燒後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拜托他們尋找齊炎。她始終相信他們會再見麵,這麼些年來,很多事情磨平了她的希冀,可心底那火苗依然沒有全滅。如今,他們重逢了,她卻想笑。幾個月前,當他第一次認出了她,卻沒有了下一步,仙樂斯那晚,他們認出了彼此,他依然毫無所動,今晚,她當麵探口逼視他,他才終於剝下了那層紙,這麼對比下來,他們二人之間,真心坦誠相待的,一直都隻是她一個?
“你希望我有什麼反應?”他平淡如水地反問她。蔓青搖頭笑了,“你既早已認出我,在仙樂斯那晚,卻還是朝我開了槍,這就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齊炎嗎?”她好似在問他,其實在問自己。站在眼前的人,除了容貌不曾有十分的變化,其餘的,還找得到當初的一縷影子嗎?她已經不能確定,眼前這個人,是真的齊炎,還是另外一個來哄騙她的人。幽暗中,他的話語似蠱,“沒有任何人可以傷齊顯璋,更別說想要殺了他,那晚是你們謀劃在先,我有我的底線,而你們破了我的底線。”
原來是這樣。蔓青的心正一點點冷去,跌入寒池。那晚他救齊顯璋,他朝她開槍,更早之前在碼頭和童家衝突,用槍抵著她的後腦勺,皆是因為齊顯璋。沒想到他做了齊家的人,竟然連骨髓也是齊家的了。她不知齊顯璋給了他多大的恩情讓他能這麼心無旁騖,她隻知,像齊顯璋那樣的人,是不會白白對人好的,他不是純白的兔子,他是一隻狐狸,一隻陰鬱深沉的狐狸,或者說,是個穿著得體的屠夫。
“不要再為齊顯璋賣命了,他根本不值。”下意識地,她便開了口。她想著,也許齊炎隻是在還欠齊顯璋的,某些她所不知道的恩情,也許……
“那若我讓你不要為董家賣命了,你是否也能夠?”齊炎倏然就如此回問她,可著實蔓青啞然在當場。她將眼前一絲淩亂的發絲藏於耳際,沒有半分猶豫地開口,“沒有董家,”蔓青手在身側緊緊拽住自己的袖口,“恐怕當年我早已死在火車站。”“那好,”齊炎就這麼對著她,嘴角已然揚起,像是早已知道她會是這樣的答案般緩緩開口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還是請回吧,勸誡這種事實在不適合你來做。”
蔓青上前扯住他上好西裝的袖子,“齊炎,不要那麼固執,齊顯璋是什麼樣的人?他利用完了你,你還剩什麼?”齊炎靜靜地望了她半晌,幾乎讓她失神,但他隨即的話語幾乎將她打散,“固執的是你。雖然你已經習慣了上流社會奢華的生活,不愁吃穿,無需考量平日的用度,在名流中自得穿梭,可我還是想要提醒你一句,你的這些愜意生活也是董家給你的,當有一天你不夠資格替他們打通各種關節了,那麼,真正剩不了什麼的是你。”
他的眼神通透,就好似講這番話是純粹發自內心,蔓青鬆開手,渾身都在顫抖,陷進一種近乎於羞恥的地步。他居然可以認為她替董家做事完全為了能過上不缺錢的日子,他理由鑿鑿,還充當一副好心腸來勸導她,仿佛她真就是他口中所言那般庸俗事故。他們之間的那絲信任,在七年的時光麵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他見她臉上一陣青又換上一陣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便背過身去。
銀月揮灑在身上,七年前的那夜,替嬸子料理好身後事,也是這樣的清輝,齊炎將什麼心裏話都告訴了她,毫無保留,他們可以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決定以後。現在,蔓青卻覺著她連他一根手指都碰不上。滿院的沉寂,直到他輕聲開口,“既然已走的是陽關木和獨木橋,為什麼不能當陌生人,要為自己多添些煩惱?”
身後傳來細細的腳步聲,蔓青知道有第三個人來了院落。齊炎眸光閃了一下,再也不說什麼,睨了她一眼,便背過身離去,身影消失在拐角處。“蔓青。”身後逐漸靠近的聲音拉回了她的神智。熟悉的人,熟悉的聲音,蔓青頓時覺得自己被掏空了,此刻才輕鬆起來,“阿嚏”她咬了咬牙,聽董韶之皺眉問“你站在這裏多久了”隻能避開他目光,匆匆掠過,“我隻是想來透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