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十四章 交際花(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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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叔,我會當我在還債。”半餉,蔓青吐出這句話。“你不欠任何人的債,沒有債,何來還?蔓青,明天我就會去仙樂斯親自和白老板談,今天你們的談話都不作數。”三叔的口吻不容置疑,歎息聲讓蔓青心都在沉落。“沒用的,三叔,我已經做了決定。”就像當初她決定跟著三叔來上海一樣,這一次也不會改變。
    “蔓青,你現在還小,你不了解仙樂斯那樣的地方,你也不清楚什麼叫做登台。”蔓青打斷他,“我了解。仙樂斯就是供男男女女取樂子的地方,登台就是高檔的社交,也意味著……從此以後,我就是……交際花。”最後三個字從齒縫中迸出,讓她自己都顫栗了。
    三叔冷笑,“你都知道?都知道還這麼愚昧做決定?”“我一點也不愚昧。我不願意別人說我是在別人的屋簷下白吃白住,三叔收留我,為我準備一切,送我去學堂,反之我好似坐享其成。”她自苦一笑,壓抑了幾日的情緒一瞬間若洪水決堤,她眼前浮動著灰子那日的眼神,祈求的,期望的,也許除了三叔,所有人都希望她有所犧牲,畢竟,董家從不曾欠她的,而她卻一直是賒欠董家的。董家陷入困頓的境地,最沒資格袖手旁觀的就是她。
    “我早已同你說過,從沒希望你有所回報。”蔓青踩過碎玻璃片,走到近處看三叔,三叔的臉在暈黃的光下與另一張臉重疊,她早已模糊了的,父親的麵目。“如果三叔還是不能接受,那麼我隻有希望你,從未將我帶回董家。”她話落,耳際一悶,臉便側到了一邊。眼睛恍惚地調準焦距,三叔的臉在她眼前晃著,她分明看到三叔眼角滴下的水漬。
    蔓青眼中的三叔再也不看她,背過身有些蹣跚地向前走,到了自己房間門口,他身形一頓,“既然這樣,以後我就會當作看不見你,也當作董家沒有你這個人。”他走進去,門在身後合上了。廳堂內恢複了往日的寧靜,蔓青頹然跪在地上,收拾著三叔喝過的酒杯,她緩緩起身向二樓走去,平日短短的樓梯今日變得漫長。
    關上房門,倒在床上的那一刻,淚水傾瀉而出。衣架上掛著的,是自己那套女學生的衣服,在柔和月光的映照下紮入她的眼。那是三叔特意讓人為她定做的,很合身,就像任何一位爹爹了解自己女兒的小細節那般,領口盤口都稍低能夠透氣。可是三叔剛才對她說了她做夢都不曾想過的話,從此以後,隻當她是陌生人,來來去去亦是空氣。
    那一夜,蔓青在抽泣中累極睡去,第二日直到午後才醒,那天她沒去學堂,傍晚金薇打來電話,語氣有些憂慮問她怎麼不去學堂。“金薇,”她在廳堂裏握著話筒,澀然對著話筒另一邊一笑,“我以後,都不會去那裏了。”
    “蔓青,你知道嗎,你瘋了。”在靠近霞飛路的一家“佩爾斯”的小咖啡店裏,蔓青和金薇見麵了。金薇知道了她想要退學的原因,整張臉都白了,“我記得你曾說過能進學堂是最為幸福的事,而現在你好好的女學生不當,卻要去那種地方?你明白那種地方嗎?”蔓青用小勺搖晃著已經涼掉了的咖啡,“我發現如今我可以說話的就隻有你一個,我以為你會理解我。”金薇的眼睛紅了,手捂住蔓青放在桌麵上冰冷的手,“我是因為理解你才覺得你傻啊。”
    “隻要有人理解,哪怕就一個,也夠了。”蔓青喃喃道,低頭去喝杯中的咖啡,“真的是苦咖啡,好苦啊。”“以後,我們還能像之前那樣一起到書局看書嗎?”金薇的話語中帶著哽咽。蔓青遙望窗外的梧桐,和對街一家小小的書局,“恐怕,很難了。”金薇順著蔓青的視線移向咖啡廳外,緩緩問道,“你也要成為,像她那樣的女人?”
    窗外的道路,有兩個人影形態親昵地勾著手臂由遠及近正在交談些什麼,男的是誰蔓青並不認識,女的,她卻是再熟悉不過,那日在董家的轉角樓梯上,和董韶之纏綿的女子,如今百樂門正當紅的頭牌,蘇曉琴。原來和董韶之,她不過是逢場作戲,和這個正在談笑間的男子,恐怕亦是如此。一個交際花的生活,周圍的蝶與蜂是停不了的吧,不斷地換男人,不斷地逛街陪笑應酬。“蔓青,你笑起來的模樣,和她有四分神似。”金薇在身旁忽然這麼說道。
    “也許吧。”蔓青注視著兩人遠去的背影,蘇曉琴還是那樣驚豔高貴的模樣,她突然開始幻想自己穿蘇曉琴身上那套衣服是什麼模樣,可能,會比穿學生服漂亮太多,可是,一顰一笑都會是假的吧,她好像就在這一瞬間看到了圍繞在蘇曉琴周身的悲涼與寂寞。
    蔓青想她可能永遠都不會忘了那一夜,十八歲春日的那一夜。一輛福特停在了董家門口。那表麵光亮豪華的汽車是專程來接她的,那一夜,她就要登台,和白老板曾今承諾的那樣。看來,仙樂斯那邊都為她做好了準備。那一夜,蔓青生平以來第一次挽發,銀釵別在一側,寶藍色的耳墜,淡掃蛾眉,卻塗了豔麗的口紅。月白色的紗裙外是披肩,一雙纖細的腳裹在銀色高跟鞋中,左手挎著一精巧小包。春日的風透著溫暖,她款款步下樓梯,耳邊的墜子左右晃動,更顯與平日不同的韻味。
    “蔓青,你這是……”吳媽抬眼就瞧見了她。蔓青有些歉然地對著吳媽一笑,“吳媽,晚飯我的一份不用準備了。”“蔓青……”吳媽似是要叫住她說些什麼,她沒有回頭,隻是略顯拘謹地理了理發絲。這個時候,什麼也不要說,說了隻是讓她有時間去為自己的決定後悔,可是到如今,她又怎容許自己後悔?
    西裝革履的男人為她開了車門,蔓青認識他,時常跟在白欽身邊的人,她聽白欽叫他楊遠。微微俯身,她一隻腳跨進了車門,頓了頓,她抬頭朝二樓望去,驀然有片刻凝住。二樓的陽台,有一身影靠在那裏,雙手撐於圍欄上,正平靜地注視著自己,是董韶之。蔓青晃開了視線,整個坐進了車子,閉上眼睛。
    自從那一晚後,三叔真的沒有再正眼瞧過她,見麵也少之又少,即使碰著了,他也從不與她多說話,一些事情寧願讓吳媽來交代自己,冷得可怕。三叔再也不是過去對她的三叔了,而董韶之呢,更為奇怪,基本就不留在家裏,吳媽好幾次都歎息道,“少爺幾天都沒回來了。”至於他留宿在哪,也各有說辭,但是前幾日報紙上倒是給出了一個說法,董家少爺與百樂門的當紅台柱蘇曉琴關係匪淺,多次夜留於蘇宅不歸。
    是啊,如今在董家,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生活,誰都能泰然處之。蔓青凝望車窗外,這樣的奢華早已習慣,她早已不是初踏上海灘的外鄉姑娘,這幾年改變的又豈知是外表?“小姐的臉色很蒼白,是不舒服嗎?”楊遠在前座問道。蔓青怔了一瞬,抬手敷上麵頰,原來,她是這麼地藏不住自己。
    燈光,音樂,嫋然而暗淡的舞廳,飄逸著各色香氣和人流的台下,蔓青若一朵盛開的迷迭香,別樣風情,別樣宜人。一曲“晚日”令音色玲瓏剔透的她似定格的一幅畫,稚嫩卻迷人。她嘴角的弧度始終恰到好處,眼神投射的地方不可捉摸,也許她自己都不能確定是望向何處。如同那日在金家一般,她獲得了掌聲,吹噓聲,叫好聲,“安可,安可——”台下有男子叫道。白欽眼睛微眯,姿勢愜意地倚靠在牆上,雪茄一如往常般斜於一側。他打量一番,隨即眼神一轉,示意蔓青不用理會,去後台休息便好。捧過無數新人,對客人心思了若指掌的他又怎會不知,新鮮感的重要性,在這方麵,白欽尤為自信,他是老辣的薑。
    蔓青在化妝室,出神地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唱完了,曲終了,這就是開始了?她對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卻笑得如此牽強。“蔓青小姐。”有人敲門。
    來人是雪兒。雪兒是在這裏工作的十三歲的小丫頭,幹淨純白的眼,幹淨的唇,幹淨的麵容,幹淨的發式,蔓青見到她的第一眼就在想,這才應該是佟蔓青啊,這才是啊。雪兒的手上挎著花籃,花籃上有落款,“這是李家三少爺送的。”雪兒將花籃放於一側,“這是吳少爺送的,這是卓老爺送的。”
    蔓青不置可否地在心裏譏笑自己一聲,卓老爺她見過,六十歲滿臉橫肉的老頭,一身雍容華貴,娶有三房太太。在這裏,在仙樂斯,有什麼人不能出現?花得起錢就要笑臉相迎,他們愜意了,就追捧,砸錢讓花童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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