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十三章 交際花(二)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266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那位白老板再未出現在董家,而蔓青也逐漸將那日見到的聽到的從心裏抹去,日子似乎又恢複到了平常。冬日的腳步已然逼近,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被孤零零的幾片卷曲的樹葉點綴著,顯得落寞無比。蔓青和金薇在學堂門口道別後,就等著灰子用車來接她。
學堂的對麵是一條繁華的街道,遠遠傳來有軌電車那“叮當——”啟鈴的聲音。蔓青覺得腳有些凍,就在原地稍稍抬腳活動。熟悉的納許牌汽車停在她麵前,蔓青舒了口氣坐上去。坐在前座的灰子沒有啟動引擎,而是像出了神般盯著前方。“灰子,怎麼了?”蔓青覺著氣氛不尋常,下意識地開口。
“蔓青小姐,”灰子用手肘撐在方向盤上,頭半垂著,“有些話我藏著掖著了很久,不知是不是該講。”蔓青心沒由來地突突直跳,手抓緊了書本,“有什麼話不能說呢?”“三爺……三爺這幾天都在房間裏酗酒。”灰子的話讓蔓青整個人僵直。她確實有四天沒有見過三叔了,可她總以為三叔是有生意所以早出晚歸,這在過去也是有的,不疑有他。
“是……生意出了什麼事嗎?”“是齊家。”灰子盯著車窗外的眼神帶著一絲純粹的憤恨,“齊家一直以來就想打垮董家,一個月前三爺托人送到南洋的大米在路上遭劫,全數盡毀,再也沒有比這次更慘了,董家的聲譽一落千丈,還需要賠償大筆款項……”灰子手握成拳,“是齊家人做的。”蔓青不知如何是好,她伸手到前座,想要安撫一下灰子,誰知他恰巧在這個時候猛然回首,那雙目充滿著誠懇祈求與隱隱的不容抗拒,“我想請求蔓青小姐,去見白老板一麵。”他一字一句,靜刻在車內狹小的空氣中,湧動著的暗潮襲向蔓青。
白老板三個字從蔓青心底被掘起,“白老板,……”她喃喃自語,“仙樂斯的白老板。”“白老板在上海的勢力很大,與他有交情的名流數不勝數,他想捧誰就捧誰,想砸誰就砸誰。”蔓青聽到這裏,也明白了灰子的意思。三叔現在缺的是與齊家抗衡的關係,在商場官場沉浮,齊家更為如魚得水,現在的董家需要有人為之打點。
“灰子,”蔓青吐出的語句帶著些微的顫抖,“你們都是一直跟著三叔的人,你們都是怎麼看我的?其他人,也覺得我應該去見白老板?”灰子挪開眼,沉默半餉後,整個人伏在方向盤上,“蔓青小姐,對不起。”蔓青在車上再未說過一句話,眼前晃晃忽忽的,掠過的是車窗外的燈光虛影,漂移不定。
回到董家,原本是這麼熟悉的地方,卻在此時陌生到令她指尖都存寒意。在三叔房門前駐足良久,她不敢去敲門,怕見到的是三叔頹廢酗酒的模樣,就如同灰子形容的那般。眼前莫名憶起三叔的微笑,那可以將寒冰都化為水的微笑。手握成拳,她轉身上樓。剛到二樓,就聽見樓下的腳步聲。蔓青靠在牆上,聽見三叔的聲音,“灰子,給我……倒杯水。”他的聲音沙啞得可怕,伴著濃濃的濁音。
蔓青躲在轉角處注視著樓下的三叔。幾日不見,眼窩深陷,總是梳理得十分合適的頭發也亂無章法,那衣領半開著,下巴上青色的胡渣透著連日來的憔悴。三叔接過灰子遞來的水杯,手竟然抖得不可遏製,他捏緊了杯子的邊緣,可最終還是失敗了。瓷杯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那刺耳的碎裂聲讓他自己都愣住了。
“三爺……”三叔猛烈咳嗽起來,喘氣聲漸響,“給我,酒!”三叔咳嗽的間隙這麼要求到。灰子此時抬頭,視線似乎越過樓梯,那麼毫無顧忌地向她這邊直射而來。蔓青心裏沉到了寒水之間,背過身,她的眼淚肆無忌憚湧出。望著這樣的三叔,她還有什麼資格可以堅持下去?若不是三叔,若不是董家,她早已心如枯井,她所眷戀的家,早已不存在。
“灰子,扶我回房間,我不想……讓蔓青和韶之見到我這樣,咳咳!”三叔的話似那琵琶上扯斷了的弦,斷斷續續。蔓青捂住自己的嘴,眼淚滑進指縫中,順著下顎滴落。也許,這世間本就沒有不用償還的債。她欠三叔欠董家的債,如今是到了該還的時候了。
蔓青獨自去找了白老板。白老板名為白欽,仙樂斯的大股東,將上海灘上的風雲人物,將十裏洋場上的名流貴客數一數,他白欽算是排得上位的。年輕時候的他清朗俊灑,彈指間數不盡的迷人,時間長了,也就退居後位。光是這些年攢下來的人際關係,足以讓他爬得高站的穩。站在仙樂斯門外的蔓青停下腳步,隻是這一扇門,她的人生就將變幻。下意識將發絲理了理,她推開了那扇門。
悠揚的薩克斯聲漫布於整個舞廳。見白老板是需要人傳話的,蔓青就坐在皮質沙發上靜靜等待。白欽的出場一如那晚在董家見到的那樣,似一陣微風,雙手插在褲袋裏,一襲白衣,裏麵是灰色襯衫,領結恰到好處打在合適的位置,一切都這麼從善如流。
“蔓青小姐,榮幸。”白欽見到蔓青微笑漸顯,連那玉瓷般的白牙也露得那麼合分寸。白欽在得知她來的當下應該已經明白了她的來意,此刻不過是客氣而已,“白小姐需要什麼飲料?”蔓青撇去心下那一絲慌亂,定了定神,“我不要飲料,一杯溫茶就好了。”白欽坐在她對麵,右手的手肘撐在膝蓋上,對著身後的人說道,“送一杯溫茶來。”身後的人退去了,白欽優雅地將雪茄送到唇邊,“蔓青小姐此來是為何事呀?”
“不知四個月前白老板在董家說過的話,可否還作數。”蔓青視線與白欽對視,直接說明了來意。白欽皺眉,用手抵著額頭,似是在回想說了些什麼,“我這個人記性真是不好,昨日剛說過的話就容易忘,更何況是四個月前,請小姐明示才好。”蔓青很明白這是白欽逼自己親自開口,他在為難自己,那時在董家吃的閉門羹,相信他現在還記懷在心。
蔓青放在腿上的手緊握,她開口道,“白老板說願意捧蔓青。”這話不響不輕,足以讓二人都聽見。此時蔓青的溫水到了,她喝了一口,緩了緩神,“白老板如今可想起來了?”白欽眼中是不明意味的笑容,沉默了。這是蔓青最難熬的時刻,就這麼彼此猜度,彼此打量,最後白欽笑道,“看來那日小姐是聽見了我說的話,三爺說你在昏睡中,也是幌子咯?”
“白老板,你直接就可以給蔓青一個答案,肯或者不肯。”白欽笑道,“若我說,我已經沒了當時的興致了呢?”蔓青聞言,眉梢一挑,手往自己的脖子後一勾,輕輕一個動作發帶飄落,一襲黑發垂下,斜於一側,她唇角微抿,“這樣的佟蔓青,白老板何以躊躇不定?”
白欽的眉宇向上挑,走上前上下仔細打量一番,嘴裏雪茄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白老板,如何?”白欽來回踱步幾下,隨即拍手道,“蔓青小姐,我欣賞你的大方和堅定,那麼過些時日我會托人到董家來接你,讓你正式登台。”“好,我等著。”她轉身,離開了那兒。
華燈初上。仙樂斯的門外彩燈眩目,西裝革履的男士和有著優雅舉止的太太小姐們相攜著陸續湧到仙樂斯門口,屬於這個城市的喧鬧已經來臨。蔓青走路時的腳步有些虛浮,慢慢用發帶將發絲箍上,遠遠回望仙樂斯。漸漸地,仙樂斯遠了,人聲也遠了,落在耳際的隻有晚風蕭瑟的聲響。
到了董家門口,蔓青的腳若千金重,終是抬手推開門,廳堂裏,昏暗的光映著滿室的頹然。三叔深陷在沙發裏,用手托著額頭,不知在想些什麼。蔓青向著廳堂裏走了幾步,“三叔,怎麼不在房間呢?”她試圖從唇邊扯出一抹笑,然而在見到三叔驀然抬起的麵容時,失敗了。三叔凝視她,淡然的話語旋繞在空氣中,“我坐在這裏等你。”
“三叔,”蔓青開口道,“別喝酒了。”沙發前的紅色地毯上,酒瓶,倒下的玻璃杯,滲入地毯中的紅酒……“你去做什麼了?”蔓青頓了一下,“我,去了金薇家。”三叔搖頭,“蔓青,你不善於撒謊,更何況,我早就打過了電話到金家,金家下人說根本沒見到你的影子。”蔓青捏緊手中的小包,“我隻是……隻是覺得待在房裏太悶了。”
“呯——”一聲刺耳的響聲讓蔓青身體發涼。“別再撒謊了!”三叔猛然間將酒瓶向她麵前的地板扔過來,酒瓶碎裂,裏麵的紅酒濺在蔓青的白色高跟鞋上,腥紅一片。“剛才,”三叔竭力壓抑怒意,“仙樂斯的白老板給我來了電話。”於是,蔓青明白了,她去找白老板被三叔得知了。可那又能怎樣?她已經無法回頭,她不想見三叔借酒消愁的模樣,不想見他那凹陷的眼輪,不想見他努力撐著,如同繃緊了弦的背影,也不想見董家上上下下都為之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