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十章 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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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幾天的學蔓青逐漸了解了,來這學堂讀書的女孩子,背景都是過硬的,比如那個叫榮婉妍的女孩子父親是上海商行的副董事,而與她交好的周暮然的父親則是警察廳的廳長,這樣的身份,在家裏自然是嬌生慣養的,容貌與脾氣兼備,似乎是這裏每個人的特征。蔓青漸漸覺察出自己似乎被孤立起來,那種孤獨感像毒藥一樣,每天從她踏進學堂開始就滋生蔓延,直到夕陽落幕,看見齊家的車停在學堂門口為止。
她不知道自己在她們眼裏是個怎樣的人,她們又是怎麼傳她的背景的,但她清楚以訛傳訛的話她不能當真,這個時候辯解隻是將自己更背離這個班。然而,這份忍讓沒有讓周遭的人適可而止,卻是變本加厲。
“對不起呀,我踩髒你的鞋了。”抬頭見榮婉妍一臉得意地望著她,並且腳還逗留在自己鞋子上時,蔓青淡淡地一句,“請讓開。”她想回到自己座位,榮婉妍卻擋住了她。“哪來的脾氣啊,整天臭著臉,是什麼讓你這麼傲啊?”周圍看好戲的不在少數,也有漠不關心低頭做自己事情的,蔓青漸漸覺得心寒,呼吸也困難,她不想和麵前的人多說一句話。
“怎麼了,這是擺臉色給我看呀。”榮婉妍眉頭一皺,手就不規矩上來了,“再怎麼好看的衣服穿在你身上也是綢布包野草。”她拉扯她的衣服,讓蔓青壓在心裏的火氣瞬間騰地冒上來。“放尊重些,這是我衣服!”榮婉妍沒料到她也會辯駁,一直以為她是那種無論被說什麼都不會反擊的悶葫蘆,卻見此刻的蔓青雙眸瞪大,已經有些惱意了。
“我還偏動你衣服了,怎麼著?”榮婉妍雙手扯住她右手袖子,用力向兩邊拉。“嘶——”地一聲尖銳的響,蔓青的袖子被分成兩半。她瞧著自己的袖子,想著這是三叔親手送給她的衣服,她那樣那樣珍惜,卻這麼硬生生給……她腦袋嗡嗡作響,側目見到桌上的黑色墨水,沒有半分躊躇與冷靜,就這麼將墨水潑了出去。黑色的墨汁像是散開的花,濺落在榮婉妍的臉上,脖子上,盤口上,衣角和裙子上。
蔓青也一時怔住,剛做完這些便隱隱有後悔之意,可隨即而來清脆的響聲讓她整個人都悶在那處。榮婉妍揚起的手,甩出一個弧度,在蔓青的右臉上裹了一掌。
清晰的紅花五指印刻在蔓青的臉上,她差點因為剛才那一掌而咬到自己的舌。周遭一片肅靜,畢竟誰都沒想到成這樣。蔓青沒有用手捂住自己的臉,隻是榮婉妍的那一下子徹底將她的自尊和傲氣給打得聚到了極點。
“你以為自己是誰呢?不過是被董家收養的一個孤女,董家憑什麼不求任何回報收養你?我看,你不過是將自己賣給了董三爺和董韶之!”榮婉妍汙穢難以入耳的話語響亮地回蕩在了教室裏。“你可以說我,但是你不該說三叔,不該說董家的任何人。”蔓青眼睛凶狠而伶俐,這些年,她從未如此氣憤過,這般羞辱讓她手握成拳,顫抖不已。“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我爸爸就說了,難怪那董三爺夫人死了這麼久都不另娶,原來是看上嫩的了,瞧你這副模樣,明明內裏不堪,還裝得那樣清純的模樣……”
蔓青抬手上前就去撕扯榮婉妍的頭發,榮婉妍尖銳地叫了一聲,她周圍的人湧上來,將蔓青推開,蔓青跌倒在地,望著眼前的一幹人。榮婉妍喘著氣,完全被蔓青給挑起了怒火,她指著蔓青,張嘴到,“你這小潑婦竟對我動手?何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地位?董家現在寵你,不過能寵你幾年?你受的恩惠,總有一日要還的。你用什麼還?哼,以為自己有三分姿色就到處撩人,你和那館子裏的小雛妓……”
蔓青無法再聽下去,她渾身如同進了冰窟一般僵硬寒冷,她感覺周圍幾十雙眼睛帶著譏諷帶著嘲弄帶著鄙視劃過她全身上下。心口泛起作嘔的感覺,她推開榮婉妍,徑直飛快地衝出了門。她靠在長廊的盡頭,俯下身幹嘔。榮婉妍的那些話讓她惡心,打從心底惡心。她低頭望著自己的雙手,修長白皙,三叔常說,這真是一雙好看漂亮的手,真適合握筆。
當初三叔究竟為什麼在火車站救她?為什麼是她不是別人?她總是感受到三叔的好,他對自己為什麼這麼好她卻從未細探過。榮婉妍這麼貶低她看輕她一定是她父親對她說了什麼,榮老爺是來過董家的,與她也見過一麵,如是看來,她在這些上海的名門權貴眼裏也是不堪的了,表麵都道她是董家收養的小孤女,可背地裏,他們又會用怎樣齷齪的思想來描繪她,一個隻有十四歲的她。
學堂下課的鈴聲打過了兩遍,很多女學生都收拾東西離開了,熱鬧過後是靜的下人的沉默。蔓青蹲在牆角,用手抱住自己的頭,臉頰上那被榮婉妍摑過的一邊有些微的浮腫。今天灰子有事不會來接她,她也不想讓這樣的自己被別人瞧見,她隻想一人寧靜片刻。
傍晚十分,天空灰蒙一片,有雨滴落在屋瓦上發出的清脆響聲,這響聲逐漸變大,很快雨幕遮蓋了天際,幾米開外的景物都難以瞧見。蔓青不知此刻什麼時候了,除了冷,她覺察不出其它。隻要她踏進董家的門,榮婉妍的那番話就會縈繞耳際,她不想回去,但卻無處可去。她抬頭仰望完全暗下來的天空,遠處教堂的頂部都瞧不見了。
規律的雨聲中不知何時帶來了些不規則的聲音,“啪嗒啪嗒”,由遠及近,越來越響。蔓青繃緊了身體,發現有人從雨幕中衝進來。走進了,她終於看清,是三叔。
“為什麼不回家?”三叔身著的毛衫濕透了半邊,此刻他熟悉低沉的話語傳來,讓蔓青沒有來的心酸。“董家不是我的家。”她生硬地回答,將自己更深地蜷縮在角落。三叔深吸一口氣,俯下身與她齊平,“蔓青,別任性了,跟三叔回去。”他伸出手,她卻拍開。三叔一怔,問道,“蔓青你怎麼了?”
“三叔,你當初為什麼救我?把我帶回董家究竟對你有什麼好處?”三叔麵色有些沉凝,“是不是有人同你說了些什麼?”他頓了一下,“如果是這樣,那你不用去聽那些流言,你隻要相信我就好。”蔓青抬頭,忽然笑了一聲,“相信?可是我連三叔究竟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連三叔對我存著什麼心思都不知……”
三叔眉目一拎,“自然是將你當個孩子的心思?還能有什麼心思?”他恍然道,“蔓青,你將三叔看成了什麼人?”蔓青唇邊泄出一抹笑,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笑,“不僅僅是你,還有董韶之,你們什麼也不說,把我留下,可是我在同學的眼裏成了什麼了,就是一個笑話。三叔,為什麼帶我來上海?”
蔓青的耳邊隻有雨水如同瀑布般的聲音,三叔靠在牆上點燃一根雪茄,火星點點,是這裏唯一的光亮,“為什麼救你,我不想說原因。”半餉後,他的答案令蔓青失望,“那我就不能同你回董家。”“蔓青!”三叔壓抑地低叫,“我不想說原因不是因為我對你存了什麼歪念,而是我實在說不出口。”他胸膛起伏著,似乎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把這話說出來。
“如果你還覺得我是個好人,還覺得我沒有對不起你,那就跟著我回董家,如果你不跟來,我也不強求了。”三叔沒有再看他,而是執起斜靠在牆角的傘,獨自一個人踏進了暴雨之中。那身影從清楚到模糊,越變越小,蔓青眼中的淚水不受控製地徘徊,滴落。她站起身,整個人踉蹌地向三叔離開的方向跑去,嘴裏不停地喊著“三叔,三叔!”
終見三叔停靠在學堂門口時,她跑上去半跪在地麵,不管雨水怎麼打濕臉龐都不管不顧,也無暇去擦拭,“對不起,三叔,對不起,蔓青太混了,我再也再也不會說那樣的話!”三叔望著她,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手府上她的頭頂,然後整個人蹲下去,“三叔背你。”
蔓青貼在三叔的背上,她給三叔撐傘,看不見他的麵孔,隻感覺他腦後的短發紮著自己,卻萬分安心。他沒有對不起自己,反而給予自己太多,可她適才那番話和恩將仇報毫無兩樣。“你也別對韶之存著疑心,你隻是不了解他而已。”三叔那特有沉穩略低的聲音透過雨水飄向耳際。“嗯。”蔓青用手更緊地環住了三叔的脖子,就好像很小的時候,爹爹背她,她也會習慣性地這麼做。
那晚,三叔半夜發了高燒,因為淋了大雨。吳媽告訴蔓青,三叔談生意回董府時發現蔓青不回來,一口飯都沒動就去了學堂。蔓青的愧悔如同潮水一般漲而不息可她除了對不起說不出別的。董韶之將蘇醫生請了來,蘇博錦是位西醫,也是董家的老友,他開了藥囑咐一番後,已是後半夜。董韶之請人送走了蘇醫生,終於對愣在角落的蔓青開了口,“你回房吧,也幾個小時沒睡了。”蔓青訝然,不知董韶之為何不詢問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就算問了你,訓了你,三叔還是病著,況且這樣你的愧疚就會少一分了?”他的話語回答了她心中的疑慮。眸光一斂,他擦過她回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