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九章 奇怪的他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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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著帶著些輕快的腳步上了旋轉式的樓梯,到自己房間門前卻愕然發現房間的門半掩,昏黃的燈光泄出,在地板上投射成一束光。她猶豫了一瞬,還是走了進去。屋裏果然有人,而且是她不曾想到過會出現在這的人。董韶之背著她站在落地窗前,正一瞬不瞬注視著放在木架上的那株植物。蔓青站在門邊,一時之間竟不知是進還是退,兩隻腳並在一起,躊躇不前。
    和三叔完全不同,與董韶之的相處怎麼都不自然,雖然每天都能碰見,距離如此之近,可卻一直存著一種違和感,不親不疏。
    他那日說整個董家都是她的,那語調至今蔓青都不曾忘,她在他眼前永遠是小心翼翼,生怕逾越了一個外人的分寸。十三歲的她早已懂得看人眼色,人情世故。
    “你喜歡這盆植物?”他站在遠處,用手撥弄綠色的嫩葉,“我記得這小家夥在西邊的陽台上曬著,很久沒人理過它了,本以為肯定會枯死的,沒想到,你竟讓它活了過來。”蔓青手心有一層薄汗,這是她來到董家他同她說過的最長的話,更讓她沒想到,那樣散漫自傲的人,竟也會對她養的植物感興趣。
    蔓青確實第一眼就喜歡這株植物,那不忍萎焉的模樣,實在讓人泛起憐惜的心情,無法對它棄之不顧,盡管她到現在都不知這片小小的嫩綠喚作什麼。“花葉蔓常春。”似是在回答她心裏疑問似的,董韶之自顧自說道,“它一年四季都一樣綠,不管是熱還是冷都奈何不了它。”他終於側過臉眼睛對上蔓青的,“你的名字倒是與它很是符合。”蔓青漸漸走過去,不由得笑了一下。不僅僅是名字,連性情都是像呢,和自己一樣不肯被埋沒,也不甘心委屈,真是什麼樣的人養什麼樣的植株。“圍城記你看完了?”董韶之將手收回,眼睛凝在床上躺著的那本書上。
    “嗯。”蔓青聽聞他提起圍城記,想著真是一本好書,好幾夜就著床頭牆上的燈就這麼讀著入了迷。董韶之走過去,拿起書翻了幾頁,隨後唇角不期然勾上一個細微的弧度,“你還真是會做批注。”蔓青頓時地下頭,隻覺得自己沒臉沒皮的,就在別人的書上勾勾畫畫,也怪自己,太喜歡這本書,這個故事。
    “你的字倒是好看。”董韶之掃過一眼她寫的批注,就合上書,將它夾在腋下,隨即緩緩開口,“巧了,我正好要寫一副字帖夾在書中,你就替我寫好了。”蔓青一怔,實在跟不上他的思維,“現在?”他點點頭,“現在。”蔓青點頭,轉身往床邊的書桌走去。找了一張空白的紙,執起鋼筆就問,“你來說,我來寫。”董韶之說道,“用毛筆。”
    蔓青看了一眼手中那隻鋼筆,隨即擱置下來,在燈下用毛筆小心沾了墨,身後傳來董韶之與平日不同帶著磁性的嗓門,“蔓蔓常春照月明,雲過月終事無痕,徒留晚風。”蔓青一筆一劃在紙上勾勒完,心卻因這句字帖而莫名難受起來。太悲涼的一句話,似乎映照著一個人對一樣事物求而不得。董韶之怎麼會脫口而出這番感慨來?她不解,回頭,卻發現他怔怔凝視著她手上的字,臉上是蔓青看不懂的傷感。他走上前將紙放在燈光下獨自念了兩遍,紙上的墨汁還沒幹,隱隱透出香氣。蔓青就這麼坐在椅上,見他將字帖收好,終是忍不住開口,“是不是除了我,還有別人喜歡這花葉蔓常春?”她的話讓他的背影僵了一瞬,沒有回頭,隻是淡淡地開口,“我娘生前最喜歡的,就是花葉蔓常春。”
    他收住話尾,整個人都有些訝然,似乎不相信自己輕鬆就這麼對蔓青說出來了一般。蔓青心口一震,直覺地說了“對不起。”轉念卻覺得這三個字突兀不已,她張口也不是,閉口也不是,硬生生憋在那裏,房間裏頓時彌漫著一股尷尬難解的氣氛。
    “你早點休息吧。”半餉,是董韶之打破了這一室的沉默。蔓青見他帶上門,腳步逐漸遠離,頓時從頭到腳都鬆懈了。暗色籠罩了整個夜幕,蔓青躺在床上,睜著雙眼卻半分睡意也無存。
    董家的秘密,董韶之的秘密,甚至連三叔她都覺得有秘密,如此富貴的宅子裏,藏著的,掖著的,她可能永遠都看不懂,她也不想懂,眼前浮現出另一張臉,彎月般的眼睛,翹著嘴角低聲淺笑喚她,“小青草。”蔓青望向落地窗,銀月的光漫過玻璃影射在地麵,一室華光,卻照不出她雙眼裏泛闊的落寞,這一夜伴著她的是那株靜靜垂貼著的花葉蔓常春,直到天亮時她才淺淺入睡。
    蔓青牽掛著齊炎的下落,可這樣的牽掛卻沒有為她帶來好消息。董家無論在上海還是其它地方,脈絡都是很廣的,按理來說真要查一個人並不是很難,可齊炎這個人就好像人間蒸發般杳無音訊,三叔曾對她說,一個人若還活著,就一定找得到,除非他化為塵土,或者是,徹底改頭換麵。
    蔓青在齊家的第一年風平浪靜悄無聲息地淌過。來年的春天,三叔送了她一份大禮。這日是晴好的天氣,她正伏在桌前用毛筆練習寫字帖,吳媽風風火火地趕進來,“蔓青呀,瞧瞧我帶來了什麼。”蔓青擱下毛筆,推開椅子就見吳媽喜笑顏開,麵上的紋路就這麼深了一層。她手中端著的,是一個精巧的墨綠色長型盒子,蔓青笑道,“應該是周記的新鍛料吧,我衣服也夠穿呀,其實不用添新的了。”
    前些日子三叔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後說是該給蔓青買新緞子做衣裳了,不能一件衣服過了一年還裹在身上,這不是寒酸嗎。蔓青從小就是布衣束身,也是來到上海之後才知道竟然有如此滑軟而舒適的料子,三叔命裁縫給她做過年的新衣裳時,她還不舍得呢。
    “這次啊,可不是什麼新衣裳。”吳媽笑著將盒子放在床上。蔓青心下有些好奇,走過去翻開盒子,頓時怔住了。一套嶄新的女學生服平平整整地躺在盒子裏,不大不小,正好填滿。她心潮湧動,眼睛有些泛酸,伸出手去細細地觸摸,極為小心翼翼。想要上學,這是她盼了幾百回的,從娘親教她第一個字開始,從在北平街頭望見穿著學生服的那群女學生開始。可她不敢開口,也不能開口說我想上學,因為獲得的已經夠多,她不想讓自己變得貪心。
    “看看喜歡嗎?”低沉的男音從身後傳出,蔓青回頭,三叔嘴角拈著笑,靠在門邊,唇邊的雪茄半燃。她都不知要如何回答他的話語,隻是將衣裳執起,隨後捧在自己懷中。三叔說道,“你穿上試試,我不知道大小合不合身,若是不合身,還得讓他們再去換一件。”三叔說完便帶上了門。
    蔓青站在鏡子前,望著自己。一年過去,她已然長高了幾寸,黑發簡單地編起來,垂在一邊,藍色的上衣恰巧將她的腰身裹住,不鬆不緊,寬口衣袖下的手腕白皙瘦長,下身的褶裙落在膝蓋處,乍這麼一瞧,倒還真是女學生的模樣。“蔓青,我應該早點送你去學堂。”身後的三叔帶著微微的讚歎。“謝謝三叔。”縱有許許多多的言語,卻終究化作四個字。這世上,隻有三個男人會對她這般好,好到隻要看著她高興就已滿意,爹,齊炎和三叔。
    三叔送她去學堂的前一日,特意為她買了一雙黑色的皮鞋,是時下女學生都喜歡那那種,三叔說董家走出去的,都不能比別人差。那份莫名的興奮與懷揣著的期待伴隨著蔓青,直到她上學的那一天。亦是三叔用車送她到學堂門口的,蔓青下了車,抬眼才發現這是一所由英國傳教士所辦的女學堂,西歐式的風格盡顯無遺,學堂門口傳來銀鈴般的笑聲,交談聲,周圍全是女孩子,手上抱著書本,就同她現在一樣。
    蔓青吸了一口氣,往前走幾步,三叔在車裏向她招手,“晚上我讓灰子來接你。”灰子是三叔的手下,四歲起就跟了三叔,如今許多事物隻要是三叔抽不開身,灰子就會幫忙分擔些。蔓青點點頭,對三叔告別後,就踏進了學堂。學堂的長廊上是來來回回走動的嬤嬤,她們一身黑裙,頭發也被黑布裹著,沒人胸前都配有十字形的項鏈,三叔稱這樣打扮的女子叫修女。學堂裏隨處可見修女,一半是中國人,一半是高鼻梁異色瞳孔的洋人。
    蔓青對每一位擦肩而過的人都點頭,因為她覺著那是一種禮貌。師傅,不,在這裏應該稱為老師,向教室裏所有人介紹了她。蔓青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將書本放在桌麵,就聽聞斜後方有人偷偷交談道,“婉妍,你說她是個什麼來頭啊?”蔓青心裏一緊,就聽得另一個聲音道,“什麼來頭?不過是個鄉下小丫頭,飛上枝頭當鳳凰……”“也是,瞧她剛才那沒見過世麵的模樣……”交談聲不絕於耳,蔓青渾身都僵住,指甲深深嵌進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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