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第七章 跟隨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18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蔓青從未見過如此自說自話的人,她撐起自己的身體坐在床榻上,眼見床尾的外衫,便毫不猶豫拿過匆忙披上,那速度之快是她往日不曾有過的。沒有恢複力氣的指尖還在抖著,語氣也生硬地很,“我不認得你們,更不可能同你們一起走。”
董韶之的手摩挲著懷中的表,思量著她的話。他實在不能理解,北平連年的軍閥戰事已經將這座城池掏空,多少人接不開米鍋,如今走到街上,打哪都有灰頭土臉無家可歸的孤兒,眼前的她,一個落魄的小丫頭,身無分文,沒有住處,此時若有人雪中送炭,這豈不是求之不得之事?她此時還有何資格拒絕?
他皺眉,“你留在這裏,就能找到想找的人了?”
蔓青正在穿鞋的動作一滯。他竟然知道她在找人!她不禁垂下頭,肩頭發絲順勢滑下,掩住她憂然掃過的眼。
她眸光定在自己的腳尖,輕聲說,“如果離開這,就更找不到了。”去哪能尋到她要尋的人?她承認自己很固執,直到此刻都期盼著齊炎會回來,而他隻知道她在北平,一旦她離開了北平,萬一他回來尋她怎麼辦?人海中蒼茫一粟,那他們就真的錯過了,這一錯過,也許就是一輩子。這種想法一冒出,幾乎讓她不能喘息。
“我幫你找,如何?”此時,空氣中這句散漫淡然的話語卻若鍾擺頃刻敲擊了她的心,她猛然抬頭,觸到的卻是他帶著笑意卻未達深處的眸,“你跟著我們離開北平,我幫你找你想找的人,很公平,你覺得?”
蔓青的手揪緊了自己的衣角,腦袋有些防控。當她還沒意識到時,一個“好”字儼然脫口而出。她聽見董韶之壓抑的低笑,臉上不禁爬上一股類似於羞愧的情緒。她不喜歡眼前這個人那高高而上,淡漠的姿態,很不喜歡,也不喜歡他的眼神,若芒刺在背,讓人坐如針紮。她從來沒有遇見這樣的人,年紀輕輕談吐卻如此世故,和她說話就好似在談一場交易,卻毫無一絲尷尬。他看似在征詢她的意見,那眸中所透出的顏色篤定到他早知她不會拒絕。在他麵前,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隻流浪的小野貓,這讓她渾身不舒坦,他身上發出的,是與自己不同世界的氣息,陌生而又不可靠近。
可是,他下了很大的誘惑,他說能幫她尋到想要見的人。因為這個,她沒有半分猶豫地就答應了他。她明白,如今自己別無選擇,隻能相信這個人,盡管到此時,他們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盡管他們的對話還不超出喝一盞熱茶的時間,可是隱隱的,她能感覺他的身份並不小,這種直覺讓她告訴自己接受他的幫助,也許就能很快見到齊炎。
他似乎並不意外,“那好,目前最重要的是你能有力氣離開這裏。”蔓青臉紅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現在麵色很糟糕,這兩日她折騰慘了自己,現在她下定決心,在與齊炎重逢前,不能讓自己這麼落魄。
董韶之收起懷表,合上身後的門,背倚靠在二樓的欄上。兩天前的夜晚,他們從北平火車站帶這個小姑娘回旅店,請了大夫為她看病。本就是毫不相識的人,他根本沒打算多放心神。誰知,昨晚三叔卻向他提出了要將這小姑娘帶著走的想法。
“韶之,我想帶她走。”三叔到他的屋子,開口就是這麼一句話。董韶之以為他在開玩笑,便繼續低頭翻閱報紙,漫不經心。過了許久都沒有三叔的聲音他才抬頭,見三叔站在原地,那眸中存著的是再也不過的認真。
他不得不硬了嗓音,“三叔,這不是玩笑。”“韶之,你知道我幾乎不開玩笑。”董韶之合上報紙,半邊臉被燈光打得暈亮。他放下報紙,很不解地開口,“為什麼?”為什麼要執意帶著一個包袱,一個累贅,一個毫無關係的小丫頭。
“我也不知,”三叔對著窗口外夜空中銀月眯起了雙眼,似乎陷入某種沉思,“大概因為她眼睛吧。她眼睛真像默蝶。”一室的沉默,提及這個名字,董韶之就不知如何接口了。他想起了已經香消玉殞的堂姐,記憶中堂姐的臉早已模糊了大半,但他依稀記得她給自己吃鬆花糕時的笑。她死後,董默蝶這個名字幾乎已經是這個家的禁忌,除非三叔自己提起,不然誰都不願去觸及,這是三叔心裏永遠的痛。但因為這樣三叔將對自己女兒的愛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這未免太可笑了。
“我不同意。”董韶之說道,“我們連她的來曆都不知,救她已經是恩賜了,帶她回去又豈止她心裏打的什麼主意?畢竟不是董家的人,養著個外人,就像養一頭狼崽。”對他而言,不是董家的人,不進董家的門。
三叔用手揉了揉眉心,無奈道,“韶之,你從小就沒有憐憫之心,可這是三叔的要求,你就不能……”董韶之卻冷哼一聲,“同情心過甚,又怎能成大事?怎能打垮齊家?到最後不過是被齊家壓在頭上而已。”
三叔的瞳孔驟縮,過了半晌才喃喃開口,“也許三叔真的是年紀大了,都沒有你這般狠得下心腸。”他嘴角帶著笑,可分明就是寒冷到極致的。談話已經崩裂,他無意待在此,緩慢走向門口。手握住門把的時候卻聽得身後侄兒的聲音,“等等。”站定了腳跟,等著他的話。
“董家也就多一副碗筷。但是希望三叔不要後悔今日的決定才好。”他瞧著三叔,漂亮的兩道濃眉劃開,仿佛在說,若不是因為三叔,他是絕對難以容忍的。三叔之於他,遠比親生父親來得重要,也隻有三叔,才能讓他就如此輕易讓步妥協。
他從沙發上站起身,背對著三叔道,“就讓她和我們一起走。”
董韶之回過神,樓下傳來皮鞋踩在樓板上的聲音,他知道是三叔回來了,這是三叔上樓梯時特有的節奏。他們來北平五天,就暫住在這旅店,選了二樓也是因為采光不錯,且二樓來來去去的旅人少,也清靜,此時這麼靜謐的空氣中響起腳步聲,他隻稍一聽便能斷知是自己人。“韶之?她醒了沒有?”三叔懷中裹著紙袋,董韶之明白紙袋裏是給小姑娘的食物。
“剛醒,看來這北平的大夫說話還是很準的。”大夫說也許會昏迷兩日,燒退了就無大礙了,算算時間,果真如此。“兩天還是太長了,如果是在家裏,請蘇醫生來,恐怕也不至於昏迷這麼久。”聽著三叔的抱怨,董韶之不置可否,三叔果然還是比較相信那些洋人開的藥,至於北平的這些個留著長胡子的大夫,估計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三叔有些迫不及待地推開屋子的門,兩人進了屋子,就見蔓青端坐在床沿邊出神。
她一見有人,立刻繃緊了身體,那是不言而喻的戒備。隨後抬眼,在接觸到三叔的眼睛後有些熟悉卻又局促的神情閃過。她記得他,那天晚上背著她的男人,他救了她,可是如今的自己,一身邋遢,在他們麵前她連手腳都不知如何擺放,隻能低垂著頭下了床,立在一邊。
三叔將紙袋遞過去,“還是熱的,吃吧。”蔓青看了他一眼,那柔和的笑一如那晚在火車站。她遲疑著接過紙袋,發現果然是暖的。袋裏是兩個熱乎乎的饅頭。眼前蕩出一絲苦澀,眼眶籠上了一層薄霧。她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那久違的食物的香氣躍過鼻尖,她倒是舍不得去吃了,隻能捏緊了袋子發愣。
“你吃吧,別愣著了。”三叔坐在她對麵,看見小姑娘又是欣喜又是悲傷轉換的麵孔,也不知如何安慰,隻能衝她又是一笑,“我不知你是不是喜歡吃饅頭,隻是這就當墊點饑,等離開這,安頓好了,再帶你吃些有營養的。”
蔓青一怔,“離開?真的要……離開?”三叔和董韶之對視一眼,複又說道,“當然。北平的局勢不安穩,況且我們來此隻是有事要辦,相信韶之已經同你說過了,下午就走。”蔓青反應有些遲鈍地聽他這麼說著,心裏一陣鈍痛。終於是要走了嗎?本也是要離開的,隻是,這次身邊沒有熟悉的人,沒有她最相信的人,而是……兩個本與她無任何交集的陌生人。隻是,這仿佛是最好的選擇。
她做著自我的安撫,這才想起並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哪裏人,雖然聽他們說話的調調並不似北方的,可終究她也是要清楚明白自己將要被帶去的地方。她抬頭急匆匆地問道,“你們還沒告訴我會去哪裏。”
董韶之側過半個身體,陽光恰到好處照在他眼角,掠過一絲翦影,這讓他在蔓青眼裏的冷意和棱角柔和了不少,聽他緩緩開口,吐出兩個字,“上海。”